“邃庵公,即便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可是驟然在直隸、河南、湖北、湖南、廣東五省,建立萬人級別的特大鋼廠……且不提要撥銀巨萬,鋼廠所需鐵礦石從何而來?煉鐵所需煤炭從何而來?廣東倒也罷了,臨近安南,安南既有特大煤田,又有鐵礦,比大燕的鐵礦好,還可應付。可兩湖、直隸和河南呢?便是有煤,鐵礦石從何而來?又不近海,若走陸運,代價何其高?還不若直接從漢藩、唐藩煉成精鐵後運回!尤其是在唐藩,藩民勞力耗費低賤,豈非更好?”
戶部尚書唐一明眉頭緊皺,反對道。
韓琮聞言,搖頭道:“如冶煉這等行業,唯有漢民可為。”
唐一明聞言一怔,隨即拱手道:“還請邃庵公賜教,何以如此?”
韓琮老眼往上看了眼,眸光有些復雜,但更多的是敬服,老邁的聲音緩緩道:“此乃聖上高見!聖上曾言:百姓勞作,到收獲,此過程所付出者,名曰生產力。生產力水平之高低,代表民力價值之高低。
聖上將民之勞作,分為三類產業:農業、工業和第三產業。
其中,以工業的生產力水准為最高。”
諸文武聞言,大概明白了甚麼,但還有太多不清楚。
唐一明還要再請教,就聽上方傳來賈薔的聲音,道:“李鑾,你為百官講解一二。韓卿年事已高,不可耗損過度。賜座。”
因熟悉賈薔心性,韓琮倒也沒推辭,謝恩後,待內侍搬來椅子,就坐於其上養神。
歲月不饒人,盡管身子骨還算硬朗,可到底也是年近八旬的老人了……
李鑾躬身攙扶著韓琮落座後,直起身來,繼續說道:“所謂第三產業,就是除了農業和工業外的其他行業。小到修腳剃頭、端茶倒水、茶樓酒肆,大至交通航運,以及,文武百官。”
此言一出,登時惹來一片嘩然。
“啥?我們倒和修腳剃頭端茶倒水的劃到一撥了?”
“這……是不是有些羞辱人了?”
“我真是……我等生產力,倒成最低的了!”
“可不是嘛,和藩民一等!不知道比得過比不過洋夷……”
倒沒人真敢憤怒,一個個都是哭笑不得的神情,但難掩不滿。
李鑾忙解釋道:“並不是說第三產業的生產力要低於農業和工業,第三產業,是為了服務農業和工業而存在!諸卿,你們可想一想,為何要服務農業和工業?”
張潮緩緩道:“其實太子之言是有道理的,國家若是想要強盛,過去只講農業。若是風調雨順,四季無災,則是盛年。但是隨著丁口孽生,土地兼並之禍日巨,王朝總難逃三百年輪回之厄。而聖上之所以能破此千年之厄,便因為能以經天緯地之聖人大才,開啟大燕工業的進步。在工業強大的推動下,為禍中土幾千年的邊塞胡患,不復存在。大燕更能於百年難遇的大旱之年後,平推九萬裡,拓土無數,才有了今日之元武盛世!
臣明白了,工業乃大燕強盛之秘,絕不可假於外人之手!”
李鑾笑道:“不僅如此,漢家子民,一定要永遠保證對最高生產力的掌握!唯有如此,才能保證漢家江山永不衰敗!至於唐尚書所言,兩湖、河南、直隸四省,無礦可依,卻也簡單。其實別說兩湖無礦,便是有礦,也不能現在開采。因為眼下的開采手段並不高,會將山水土地弄得一塌糊塗。但是不當緊,兩湖、河南和直隸四省,可以派工人去漢藩冶煉鋼鐵。
本宮要特別聲明一點,此絕非變著法子的移民之策,因為各省在漢藩冶煉出來的鋼鐵,都將運回本省來運用。
此四省算是先驅者,如今各省鋼鐵都奇缺,都想用鋼鐵打造最好的農具,百姓生活中的鍋碗瓢盆恨不能都用上好精鐵來造。全靠中樞調撥哪裡能行?
自春秋管仲官山海以來,鹽鐵大多專賣,營收豐盈國庫。但後來發現,以官衙之例而從商事,除了養肥一些不思進取的貪官外,於國於民無利。再加上北戎邊患已除……
所以,本宮提議父皇,徹底放開鹽鐵!
當然,鹽法已經開始革新。兩江總督齊筠於揚淮之地,改總商包辦鹽務制度,為‘票鹽制’,徹底變革了‘鹽場出產時每鹽一斤,不及十文,而轉銷各處,竟到數十倍之價’,以至於一般百姓為購鹽傾盡血汗錢,貧困之家更數月不知鹽味的惡勢。
鹽已革新,鐵亦當如此。
待四省之例見成效後,今後各省自去漢藩建鋼鐵工坊。本土地面上,原則是只能鍛造,不能冶煉。
當然,這些都是父皇之意,本宮深以為然。但到底如何,還需諸位大臣們來議定。”
一片寂靜中,於萬洲忽地開口緩緩道:“聖上素來高瞻遠矚,所提之策自然都是萬世不易之法。只是臣擔憂,若如此,所需運力又將大大增加。臣所督之義務兵役制,已經開始啟動。諸皇子遠征開國,亦需要動員極大的運力。如今再加上各省鋼鐵廠之立……雖說是萬人級,可絕不可能只一萬人。一萬工人的後勤保證,都需要數千人,再加上他們的家人……”
賈薔淡淡道:“運力之事,於愛卿不必擔憂。朕於十二年前,就命德林號和皇家科學院船舶司的科學家們,在申城建立了申城造船廠。此船廠最初不為造船,只為試驗最新的造船技術。於五年前終有所得,開始修建最新船塢,建造載貨商船。前幾日,朕得了德林號遞上的折子,說那邊業已建成八艘載重近三萬五千石的大船,至年底還有八艘要下水,請朕賜名。朕便賜以‘神舟’為名。”
於萬洲熟讀百家,博聞強記,聽聞賈薔之言後思量稍許道:“臣記得,《夢粱錄》卷十二《江海船艦》中所記:荊湖有內河‘萬石船’,‘錢載二十萬貫,米載一萬二千石’。只是從未見過,不想如今果真造出如此巨舟!”
三萬五千石的載重,約相當於載重兩千噸。
或許對於賈薔前世時常耳聞的數以十萬噸計的巨型遠洋商船無法相提並論,但對於這個時代,載重三萬五千石,已經是極了不得的數字了。
八艘神舟,載重一萬六千噸。
一年哪怕只能轉運三回,就是將近五萬噸的運力。
五萬噸鋼鐵,足夠修建鐵路前的大燕過一個肥美的“鋼鐵之年”。
只是眼下即將開啟鐵路修建,還有各類機車、車床的打造,五萬噸恐怕也將將夠,還需要廣東自籌……
不過到了年底,又八艘下水後,情況就大為不同了……
“還有一好處就是,去時,可運送大量百姓丁口,回程時裝載鋼坯,一舉兩得!便是直隸、河南和兩湖也不必擔憂,兩湖、直隸有水路,河南的路這些年也才剛剛修繕一新,足矣!”
李鑾高興說罷,卻聽趙霽沉聲道:“臣最欽佩之處,便是十七年前始,皇上便開始在民間強推百姓啟蒙教育,並以此和官員升遷考評聯系在一起,使得至今日識字之百姓丁數,十倍於從前!若無這些至少進行了啟蒙教育能夠識字的青壯百姓,恐怕也難有今時今日之局面!”
賈薔聞言,忍不住嘴角揚起,露出得意神色。
哪怕只進行了極基礎的掃盲教育,可成果也是極為顯著的。
識字的工人和文盲工人,完全是天差地別的兩回事。
不過隨即心中警醒,莫要被捧的飄飄然,真以為自己是至聖降世了。
果然人在這個位置,想要保持冷靜,實在是件艱難的事……
“好了,關於鐵路修建的諸般事宜,由太子和軍機處再議罷,朕能做的不多。只一句話:不要怕做錯,只要方向對了,就大踏步向前走。哪怕偶爾崴了下腳,也不必怕,更不必畏首畏尾,總能走得通!
最後,今後奏對不許再說頌聖之言。不僅對朕,對後繼之君同樣如此。劉徹、李隆基早年何其英明,便是聽多了這樣的頌聖之詞,到了中後期便開始怠惰,飄飄然,真以為自己為聖為賢。朕大抵還能保持冷靜,但到了晚年也不好說。後繼之君中,就更沒把握了。當真吹捧出一個自大狂敗家子來,有你們哭的時候!”
說罷,賈薔與諸文武微微頷首後,折身回了內宮。
而諸軍機大學士,無不面色肅穆的跪倒在地,行三拜九叩之大禮!
得遇明主如此,何其之幸也!
……
“有甚麼好哭的?朕又從未禁錮你們,且一年裡你們總會出去逛一遭。實在不行,就往新城去,或者再往西走些,去唐藩。十三和十八圈定的開國之地,距離唐藩已經不算多遠了,海路也好走。最多五年後,你們直接去他們封國都成。那兩小子會挑地方,朕聽說,他們挑選的地方,是鮮花之國。四季如春不說,還處處長滿花卉。德林號已經先一步派人過去,勘測好堿灰儲量後就准備開采,金山銀海在那放著。這群混帳的日子過的不知有多自在,你們還擔憂他們?”
回到坤寧宮,見上至皇後、皇妃,下到諸皇子皇子妃們,無不紅著眼圈落淚,賈薔笑呵呵的“訓斥”道。
黛玉用鳳帕擦拭眼淚後,嗔怪道:“我們說的可是這個?只是覺著孩子們大了,都要分出去單過了,還離的那樣遠,心裡豈能不難過?都是看著長大的,好似昨日還滿園子瘋跑,嬉戲打鬧,今兒就……”
其他皇妃們就更不堪了,多有泣不成聲者。
賈薔有些後悔過來了,他提醒道:“孩子們終將長大,如今正是建功立業之時。朕可告訴你們,此次出去,他們一個個都是要當一國太祖之人,難道你們還想將他們羈留下來?”
自然不會,但不耽擱她們哭……
賈薔也沒法子,同李錚、李鉚等皇子笑呵呵道:“雖說此次出海,算是龍出大海虎入山林,天地廣闊隨你們縱橫,但還是莫要太過恣意。做事要有底線,尤其對軍紀,絕不能放松。因為放松容易,再想抓起來,就千難萬難。兵戈一旦松弛,你們距離敗亡也就不遠了。如果有人建議你們適度放寬松些,由得士卒撒歡,先斬此人!”
兵禍的可怕,沒見過的人,根本無法想像。
一旦放縱,和日畜不會有多大區別。
而那些畜生最擅長的,就是以下犯上。
待李錚等答允下後,賈薔目光又自一眾兒媳面上掃過,想了想,自己當公爹的,還是少說話的好,該說的想來黛玉她們早說過了,便只最後叮囑了句:“任何時候,都要以家人為第一位。要花時間多陪陪家人,否則,你們便是打下再大的江山,終也不過一孤家寡人,有甚麼意思?朕此生最得意之處,便是擁有你們的母親……”
諸後妃們哪怕聽過千百遍,可每次聽聞此言,仍舊難掩嬌羞和喜悅,一雙雙妙目和賈薔的眼神接觸著。
全然未發現,底下一眾兒女們眼神也在交彙:
又來了又來了!
天老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