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府,前書房。
賈薔到來時,門前一排青衣小廝見禮問安。
裡面門打開,前來相迎的,卻是寶玉。
寶玉背著裡面朝賈薔擠眉弄眼做了個怪相後,方將他迎了進去。
賈薔入內,就見一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的中年男子站在那,身著從三品官袍,論儀表,賈政賣相本是不俗,可在此人面前,真是被壓的一點氣場也無。
不過,賈薔進來後,清冷的目光審視著此人,氣氛瞬間一變。
賈雨村雖然已經聽說過許多賈薔之事,但心中未嘗沒有一些僥幸。
畢竟,論起來他和林如海、賈政平輩,不提賈政是賈薔的祖輩,即便林如海,也是賈薔的先生。
賈薔或許,會以晚輩禮見之?
不過,賈薔的目光立刻就讓他明白,他想多了。
官場浮沉多年,很快就讓賈雨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相比於飛黃騰達的前程,區區體面算得了甚麼?
如今已經是官居從三品,即將更換紅衣換紫袍,然而賈雨村此刻卻依舊舍得下顏面,忘卻科甲出身的清貴,先一步躬身見禮道:“下官賈雨村,見過寧侯!”
這一幕,賈政父子都驚呆了。
便是賈政,方才也不過是與賈雨村平等論交。
仿佛這一刻,賈政和寶玉才看出賈薔身上的貴重,他不只是在家裡強橫……
賈薔淺淺還了一禮,淡淡道:“太僕身份清貴,不必如此。”
賈雨村卻絲毫沒有違和受辱的模樣,起身呵呵笑道:“侯爺乃世襲國侯,下官在侯爺面前,又談何一個貴字?下官與計相林大人早年相識,得蒙林大人和世翁的賞識,才得以入金陵為應天知府,如今又提拔進京,擔任太僕之位。此恩如同再造……”
賈政面帶微笑,正要客氣兩句,卻聽賈薔冷淡問道:“此恩,比起姑蘇甄士隱如何?”
此言一出,賈雨村登時變了面色。
他不是不知道香菱那丫頭落入薛家,他還打聽到香菱成了賈薔房裡人。
可賈雨村何曾會將此事當一回事,甚至還准備以媒人自居!
但他萬萬沒想到,賈薔會將此事直接上升到他的品性的地步。
若是讓賈薔生出這樣的印像,進而影響到賈政和林如海的觀感,那就大事不妙了。
在官場上,過了四品,尤其是進京之後,就一定面臨站隊的問題。
沒有後台,沒有靠山,根本寸步難行。
別說前行了,能保證不被政敵狙擊倒下都難。
甚至不需要是政敵,京中四品以上的位置就很有數了,每一個位置都讓人極為眼紅。
一個沒有跟腳的人,又怎麼可能在這樣的位置上坐的長遠?
賈雨村從起復以來,一直都走在賈家和林如海這條線上。
若是被賈家和林如海舍棄了,想再轉投旁人都難,至少目前沒有可能。
所以,他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置,絕不甘心因為當初那點瑣碎事,就丟了前程。
不過,沒等他解釋甚麼,賈薔就擺手道:“太僕不必多想,先生教誨過本侯,言太僕當日能幫助封氏,賞賜銀兩,還幫忙尋找甄士隱,已算不忘舊恩。至於在金陵遇到馮淵案,彼時香菱已入京,再大動干戈,實是難為你。先生素來教誨我,要嚴於律己,寬以待人。也罷,此事便就此翻過。但本侯希望你明白,你能有今日,寄托了先生極大的厚望。好好當差,莫要自誤。”
話音剛落,寬下心來的賈雨村又想表一番忠心,可惜門外想起林之孝的聲音,道:“老爺、侯爺,外面來了宮裡的幾位宮裡的中官,說是傳宮中天子口諭,讓咱們家侯爺速速進宮。”
賈薔對外面回了句:“知道了。”
又對賈政道:“我先進宮去了,老爺招待太僕罷。”
賈政“哦哦”了兩聲,忙道:“薔哥兒自去便是,宮裡要緊,不敢耽擱。”
賈薔點點頭,又目光清冷的看了賈雨村一眼,眼神中不掩審視,顯然林如海的教誨,沒讓他真的放下心來。
等他走後,面色動容的賈雨村方緩緩出了口氣,心中急思對策。
賈政勸道:“雨村不必多心,當年事如海與吾皆有公斷,雨村是受了吾與子騰的信,才斷下那樁案子。薔哥兒尚年輕,不經世事,又偏寵那位甄氏女,所以多了些偏見。回頭,我和如海再勸勸就是。”
賈雨村感激道:“若如此,雨村方能安心矣。”
賈政笑道:“雨村亦是從三品朝廷大員,太僕曾列九卿之屬,倒也不必太過顧及薔哥兒的看法。”
賈雨村聞言,笑的有些勉強,道:“世翁有所不知,正是王司馬奉勸我,務必要交好寧侯,不敢以年歲尚幼輕視之。”
賈政不解問道:“這又是何故?”
賈雨村苦笑道:“太僕之位,掌天下馬政,多與軍中打交道。然軍中重位,皆在元平之手。若無強力之士襄助,太僕將淪為其馬夫之流,毫無尊嚴可言,且亦容易受其刁難問責。王司馬自言,雖其為兵部大司馬,然於軍中話語權十分輕微,難以抗衡元平一脈。唯有府上寧侯,十分得開國功臣一脈信重不說,於宮裡的分量也不一般,許多事必要倚仗。先前我心中未必盡信,可眼下……”
他卻是親眼所見,宮裡居然就這樣派幾個中官將賈薔喊進宮裡去了。
正常而言,天子傳召臣子,旨意都要經過鸞台擬詔,才能傳到臣子手上。
臣子需要沐浴更衣後,經過宮裡相應的禮部官員傳教宮中大禮儀後,才能按嚴格的規矩前去陛見。
如方才這般,只傳個口諭就招進宮去,已非尋常外臣可比了。
賈雨村暗暗拿定主意,往後行事,一定要謹慎再謹慎,絕不可再惡了這位炙手可熱的少年權貴。
原本進京後,各方查探下得知林如海在京中只一棵孤木,極缺能干之人為伍,便是天子欲行新政,也需要得用之人,因此而生出自矜之心,以為非他不可。
這會兒被賈薔冷淡對待,甚至審視防備一番後,心思敏感的賈雨村立刻收起慢怠之心,不敢自毀前程。
……
皇城,鳳藻宮。
賈薔看著前來接他入後宮的皇五子李暄,奇怪道:“王爺今兒是怎麼了?一張臉板的和馬臉似的。”
原來今日李暄前來接他,臉上不帶一絲笑意,看他的眼神,不比方才他看賈雨村好多少。
一副看忘恩負義白眼狼的模樣……
不過聽聞賈薔之言,李暄還是一下破了功,勃然大怒罵道:“放屁!爺的這張臉不知比你俊多少倍,你才是馬臉,還是白眼馬臉!”
賈薔聽他話裡有話,不由奇道:“白眼狼我倒聽說過,白眼馬卻沒聽過,這樣的牲畜,該不會只有王爺府上才有罷?”
若是感覺能變成現實的話,李暄覺得他腦袋上的紫金冠已經燃燒成火球了,張手朝賈薔抓來,咬牙罵道:“今兒爺就讓你看看你自己的真面目,是不是一匹白眼馬!”
賈薔豈能讓他捉到,三兩步跨過白玉石階,往鳳藻宮跑去。
一邊跑,一邊暗自觀察過往宮人看他的目光,果然很有些不同。
只是,並不統一。
有的是艷羨,有的是嫉妒,有的則是惱怒,還有的,居然是幸災樂禍……
賈薔心裡驚駭,不知這不過一宿功夫,到底出了甚麼妖怪,讓風向變成這般。
跑至鳳藻宮中殿門前,賈薔方止步,氣定神閑的等著喘成牛一般的李暄從後面追來。
雖還想打倒白眼馬,卻已經力不能及……
賈薔趁機問道:“王爺,到底出了甚麼事?透露透露……”
李暄呼哧呼哧的喘著,卻仍是沒好氣。
賈薔忙又道:“過幾天會館擂台要辦閉門擂台賽,王爺不想進去瞧熱鬧?”
李暄聞言,登時心動了,不過還能咬牙堅持……
賈薔壞笑一聲,繼續道:“我府上有一能人,極善調理家犬,能把狗調理的極有靈性。王爺可想要兩只好獵犬,再過二三月,就能去打獵了……”
李暄繃不住了,就要透露天機,不想卻已是沒了機會,就見鳳藻宮總管太監牧笛出來,傳召賈薔道:“奉皇上和娘娘旨意,寧侯還請速速入殿覲見。”
賈薔不敢再遲疑,又看了李暄一眼後,隨牧笛進殿。
穿過牌樓、抱廈、儀殿後,終至中殿,賈薔就見隆安帝隨意坐在鳳榻上,面色淡淡的吃著茶。
尹皇後精致無暇的面上滿是溫婉笑容,一如既往的大氣雍容,看到賈薔和仍喘著氣的李暄進來,還嗔怪了聲:“這樣大的人,又淘氣!”
殿內,賈元春面上不知是甚麼神情,有不安,有驚喜,有茫然,坐在一旁望著賈薔……
賈薔規矩見禮後,就聽隆安帝淡淡道:“好了,如今也來了一個賈家人,宣旨罷。”
賈薔聽了愈發心中不安,就見乾清宮總管太監戴權上前兩步,拿出一份金冊來,宣讀道:“朕惟乾行翼贊,必資內職之良坤教弼成,式重淑媛之選,爰彰彝典特沛隆恩。咨爾賈氏敏慧夙成、謙恭有度、椒塗敷秀,弘昭四德之修,蘭殿承芬,允佐二南之化。茲仰承懿命立爾為皇貴妃,錫之冊、寶,其尚祇勤夙夜,衍慶家邦,雍和鐘麟趾之祥,貞肅助雞鳴之理。欽哉。”
“轟!”
這冊封詔書如同一道驚雷,炸的賈薔五昏八素,心中的震駭讓他甚至無法控制臉上驚怒的神情……
怎麼會是晉封皇貴妃?
後宮何時才會冊封皇貴妃?
唯有皇後失寵,亦或是皇後鳳體有恙,為防止天地坤位無主,才早早立下副後,以備不測。
可眼下又算甚麼?
皇後娘娘賢德之名朝野上下無人不知,且她的身子骨也沒聽說過有何微恙……
何至於此?
皇貴妃又被稱作“副皇後”,因為與皇後一樣,不僅有儀節,還有金冊、金寶,冊封是要禱告上天和列祖列宗的。
這也就意味著,連皇後都輕易罰不得,雖談不上平起平坐,卻也有分庭抗禮之意。
聽起來是莫大的福事,可在賈薔看來,卻分明是種禍之本!
尹皇後之賢德,手段之高明,是賈薔絕不願招惹的敵人!
可是,就算想要婉拒謝絕,可他一個外臣,又有甚麼資格替元春辭讓?
一時間,賈薔額頭上冷汗都流了下來……
……
ps:非故意斷章,第二更我會盡快寫完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