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書庫 現代言情 春江花月

72.第 72 章

春江花月 蓬萊客 6579 2024-03-17 22:44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洛神雖無緣見得,但依然能夠想像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進行中的盛況。

  驕陽艷艷當空,旗纛漫天遮日,數萬為國立下赫赫軍功的將士,盔甲鮮明,在無數民眾的注視目光之中,整齊地列陣於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著來自君王的閱視。

  

  洛神為自己有這樣的親人而驕傲。

  從一大早起,她就無心別事,極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著父親他們能早些踏進家門。

  從戰事爆發,父親離家都督江北之後,到如今,感覺仿佛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們。

  ……

  犒軍順利結束。

  皇帝在身後萬軍齊聲所發的震天般的恭送聖駕聲中,先行起駕回了皇宮。

  高嶠和他身後的高氏家族,毫無疑問,是今日最為風光的一個家族。

  京中那些僑姓次等士族和三吳本地士族,無不以能和他說上一兩句話為榮。

  至於民眾,更是興高采烈,儀式結束,遲遲不願散去。但他們議論最多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

  這個名字,因為今天的這場犒軍儀式,迅速地傳遍全地,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個名字,叫做李穆。

  據說,是他單槍匹馬殺入臨川王的陣前,從千軍萬馬的重重包圍之下,救回了一個被俘的高氏子弟。

  據說,是他挫敗了夏人進攻義陽的圖謀,率領區區不過兩千守軍,血戰江關,硬是擋住了數萬敵軍的輪番進攻,直到援兵到來。

  也是他,先鋒敢死,在江北的大戰之中,帶著部下五戰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興平帝在接見完以高氏為首的其余參與戰事的陸氏、許氏等士族功臣之後,特意點他出列,封他為虎賁中郎將,並破格賜下金獸袍,絲毫不加掩飾對他的欣賞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論民眾了。

  倘若這個名叫李穆的年輕人出身士族,民眾也就如他們習慣的那樣,只會對他仰望而已。

  正因為他出身寒門,在這個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以門戶決定了一切的虞國,是一個從最底層一步步走到今天這種榮耀位置的典範,無數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孫後代的希望,這才為之熱血沸騰,乃至狂熱崇拜。

  李穆的身邊,此刻聚攏了裡三層外三層的士卒,周圍堵了個水泄不通,歡聲笑語,不斷傳來。

  楊宣尋來時,見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斷,只含笑立於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楊宣,排開人群出來,向他快步走去,見禮。

  楊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將官,且得了陛下親賜的金獸袍,榮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後見了我,再不必多禮了。”

  大虞皇帝給臣下的賜服分兩種,文官鶴服,武將獸服。前者代表安定,後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對於臣下來說,能獲得一件賜服,往往被視為無上之榮光。南渡之後,因皇權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頂級士族,幾乎能與皇族並貴,慢慢地,這樣的榮耀,對於士族來說,或許不過也就是只是錦上添花而已,但對於出身寒門的人來說,能獲得一件賜袍,依舊是夢寐所求。

  李穆道:“末將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將軍的一路提攜。將軍理當受我一拜。”

  楊宣見他絲毫沒有因為今日所得的榮耀而生出驕矜,對自己依舊以禮相待,心下寬慰,笑道:“許司徒此次對你也是多有贊賞,在我面前,提過數次。此番陛下便是沒有封賞,司徒也不會虧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攜,往後你前途無量。他二人如今就在營帳,你且隨我來,拜謝完畢,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李穆並未抬步,眺向遠處那座許泌和高嶠等人所在的大帳方向,片刻後,說道:“楊將軍,你可還記得,從前高相公曾許諾,無論我所求為何,必定應我之事?”

  楊宣哈哈大笑:“自然了!當時相公許諾,擲地有聲。何止我楊宣一人聽到,入耳者眾矣!”

  他說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這機會提出來便是。我料你無論所求為何,相公必會應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將軍之力了。”

  “何事?竟然還要我來助你?”

  楊宣有些驚訝,隨即又笑:“你盡管說!但凡我能,必無所不應。”

  他拍了拍胸膛,豪氣衝天。

  “多謝楊將軍。”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楊將軍願助我否?”

  楊宣起先臉上一直帶笑,忽然笑容定住,遲疑了下,看向李穆,語氣裡帶了點不確定:“敬臣,你方才在說什麼?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兒?你想求娶於她?”

  他頓了一下,用強調的語氣,重復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應道。

  “你……你怎會有如此念頭?莫非是在與我玩笑?”

  楊宣遲疑了下,又問,語氣裡充滿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只又如此道了一遍。

  “將軍若能代我將所求轉呈到高公面前,李穆不勝感激!”

  楊宣盯著神色如常的李穆,雙眼越瞪越大,連長了滿臉的絡腮胡,都沒法遮掩他此刻那極度震驚的神色。

  他忽然臉色一變,看了下四周,道:“你隨我來!”轉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營房。

  等李穆也跟隨而入,楊宣叫了兩名親兵,命遠遠地守住營門,不許旁人靠近,這才轉過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塗了?你怎會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當也知,如今士族當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兒,也絕不會將他女兒下嫁給你。你聽我的勸,還是趁早打消了這念頭,千萬不要因此見惡於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色凝重,語氣更是異常嚴肅。

  李穆卻神色不動,依舊微笑道:“多謝將軍的提點。只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願。高公當日既應許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試上一試。”

  楊宣不停搖頭:“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晉位虎賁中郎將,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後前途,必定遠遠勝於我,何況今日,連陛下也如此看重於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當日便是當眾向你許下諾言,也不過是他一時隨口之言罷了。旁的事還好說,此事,他必定不會應允。你卻怎就拿去當了真?”

  李穆說:“我求娶高公女之心願,由來已久,既有機會,若不試上一試,怎會甘心作罷?將軍若覺為難,末將亦不敢勉強。末將先行告退。”

  他向楊宣行過拜謝之禮,隨即轉身要走。

  沒有打消掉自己這個愛將的荒唐念頭,楊宣怎可能就此放他離開?立刻上前一步,擋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只是我聽聞,高氏與陸氏向來互通婚姻,兩家早就有意聯姻,如今想必也要議親了,高家怎會在此時舍陸氏將女兒下嫁給你?何況,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嚴,遠非你能想像?那些自視清高之人,連同座尚且不願,何況通婚?便是偶有尋常士庶兩族通婚,那士族的親友亦以為恥,從此不肯相互往來。以高氏之尊,怎會自跌身份?”

  楊宣勸著愛將,自己卻也被勾出了積壓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業赫赫,哪裡不如他們?如今士族子弟,當中多更是無能之輩,卻借了朝廷南渡之難,祖上攬功,仰仗門第之尊,便凌駕於我等頭上,視人為螻蟻牛馬之屬,供其差用,何曾將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等平定下了翻湧的情緒,語重心長地道:“敬臣,你聽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當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親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勸著時,李穆一直默默聽著,等他道完,說道:“將軍一番善言,句句出於愛護,李穆感激,沒齒難忘。只是將軍你也知道,我生性戇陋,心中有了執念,若不試上一試,便不甘心。多謝將軍,末將告辭了!”

  楊宣知他還是沒有打消念頭,無奈,長嘆了一口氣:“罷了罷了,你既如此求我了,我又怎能視而不見?只是你要知曉,高公或是不會計較你的唐突,亦肯替你隱瞞。世上卻沒有不透風的牆。你求親被拒也就罷了,日後難免也會被人知曉,落人恥笑。況且司徒那裡,恐怕也會疑心你攀附高公,怕有所不快……”

  李穆微微一笑:“將軍所慮,不無道理。故煩請將軍,可先將此事告知司徒。倘若司徒亦以為不妥,我便打消此念,再不提及半句。如何?”

  楊宣苦口婆心,苦勸良久,終於聽他被自己勸得有所松動,松下了一口氣,忙道:“甚好!那我先稟司徒。若是不成,你切莫再執著此念!”

  李穆向他深深一揖:“多謝將軍!李穆在此靜候將軍回訊!”

  他的到來,比她想像要快得多。

  這是兩年前她在宣城被他送走之後,兩人第一次再次見面。

  他和她記憶中的樣子,有些不同了。

  那時候,或許是在江北備戰繁忙,又匆忙回兵救主,他無暇顧及別的瑣事。高洛神記憶裡的李穆,披著染血戰甲,留蓄寸許長的凌亂髯須,以致於遮擋住了他半張面顏。

  淡淡血腥之氣,眉下一雙深沉眼眸,便是當時那個前來救城的兗州刺史留給她的最深刻的印像。

  但是今夜,面前的這個男子,卻和高洛神印像中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著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帶,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須不見了,臉上干干淨淨,兩頜之側,只泛出一層成年男子剃須後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頜線條清雋而瘦勁,雙目炯炯,整個人顯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陸柬之,或是高洛神所習慣的父兄他們的氣質,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時,不但是建康年輕一輩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從軍建業者。

  他的手,執風流筆毫,亦執殺人之劍。

  但,縱也投身軍旅,軍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卻少了李穆的殺氣。

  和穿什麼無關——這是唯有經歷過屍山血海、蹈鋒飲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裡的一種令人不安的隱隱壓迫之感。

  他進來後,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視著她,既未開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顏皓齒,極是美麗。

  從七年前柬之去後,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妝示人。

  周圍安靜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聽到他發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聲。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緊張無比。

  她終於鼓足勇氣,抬起了頭,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對望了片刻後,她朝他,慢慢地彎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仿佛猶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動了一動,隨之自己除了頭冠,邁步走到她的身畔。

  這種時令,若穿得單薄了,夜晚起風之時,高洛神偶還會覺得冷。

  應是飲了酒的緣故,他卻仿佛有些熱,薄汗已然隱隱透出衣背。

  “可要換衣?”

  遲疑了下,高洛神低聲問。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間那條束縛著他的腰帶,手臂忽地一頓,停在了半空。

  一只纖纖素手,已朝他腰間伸了過來,指尖搭在帶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從床畔站起身,個頭與他肩膀齊平。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對而立,被他襯得愈發嬌小。

  一雙羽睫微顫。她垂下了眼眸,並未看向他。

  不過短暫的遲疑過後,那只玉手,便為他解了扣帶,將它從他身上輕輕除去。

  他不動,只是微微低頭,默默看著她繼續為自己解衣,旋即順從地轉身,抬起雙臂,方便於她。

  外衣。中衣。當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濕了背的內衫亦半除之時,他感到身後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後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後感到那只手,抽離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轉過了頭,見她神色略僵,雙眸視線定定地落於他的後背,仿佛見到了什麼世上最為醜陋的東西。

  “我可是令你厭懼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喑啞而僵澀。

  在他後背之上,布了數道舊日戰事裡留下的傷痕,俱是不淺。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後的刀痕,傷口之烈,當初險曾要了他的命。如今雖已痊愈,但疤痕處,依舊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條青紫蜈蚣,看著極為猙獰。

  高洛神抬起眼睛,對上他那雙暗沉的眼眸,片刻後,微微搖頭。

  “我在想,這裡如今可還疼痛?”

  她輕聲問他。

  那雙美麗的眼睛裡,並不見厭懼。而是吃驚過後,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軟和憐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間霽散。

  “早不痛了。”

  他凝視著她,亦低低地道。語調極是輕柔,似在安撫於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氣,轉身取來一件干淨內衫,見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壯上身,面龐不禁微熱,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將衣衫遞了過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帶。

  經此對話,二人之間起先的那種疏陌,仿佛漸漸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來也顯得自然了許多。

  “大司馬……”她一頓,改口。

  “……郎君從前曾救我於危難,我卻一直不得機會向你言謝。此刻言謝,但願為時不晚。”

  “你無事便好,何須言謝。”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紅燭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來是如此溫柔。

  面前的這個男子,和傳言裡那個手段狠辣,排除異己,一切都是為了圖謀篡位的大司馬,實在不同。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她忽然感到心頭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覺察到了她的情緒,亦不再開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間片刻前的那種短暫輕松消失了,氣氛再次凝滯。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遲疑了下,終於再次開口,打破了靜默。

  “我知你嫁我,並非出於甘願。你不必顧慮。只要你不願意,我是不會強迫你的。”

  他又說道,語調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頓時生出了一種仿佛被人窺破了陰私的羞恥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著自己,便轉過頭,避開了,背對著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錦帳落了,二人並頭,臥於枕上。

  她閉著眼眸,雙頰酡紅。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試探著,輕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將軍劍殺人無數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顫抖,以致數次無法解開羅帶。

  最後一次,終於叫他順利解開衣帶之時,那手卻忽又被她的手給輕輕壓住了。

  “郎君,日後你會像許氏一樣移鼎嗎?”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偏過頭,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湧的男子。

  李穆和她對視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來。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會在這種時刻,如此貿貿然問出了這話。

  話才出口,她便後悔了。

  她仰於枕,望著側畔那個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厲害。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