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說過,現今離陽王朝的繁密驛路,是跟著某個瘸子的戰馬鐵蹄鋪開出去的。
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在幽州境內的小髯坡驛館落腳,驛館不大,只是比起中原驛館,要更為干淨素潔,事實上車隊一路西行,在由薊州河州進入北涼道轄境的幽州後,就發現沿途驛館尤為多如魚鱗,經常有羽檄驛騎飛馳而過。車隊之前還鬧出一個笑話,聽多了北涼邊軍盛產驕兵悍將,騎軍更是其中翹楚,車隊裡那些大人物或多或少聽說過些邊境兵事,好像有驛騎當道撞人罪在死者的殘忍規矩,所以當車隊前鋒扈騎整整六十余人,進入幽州境首次遇上一名由北向南策馬而行的北涼驛騎,發現那名出現在岔口處北方的驛騎繼續南奔的話,極有可能會將整支馬隊攔腰截斷,要知道居中位置的那三四輛馬車上頭,可都各自坐著衣紅蟒腰白玉的宮中貴人,這要是與北涼驛騎起了衝突,怎麼辦?六十騎京畿精銳扈從頓時慌了手腳,雖說此次西行北涼,各地官員都恨不得把他們當祖宗供奉起來,可是面對寥寥一名北涼驛騎,那撥先鋒騎卒二話不說就撥轉馬頭攔住後方車隊,寧肯擁堵在一起,也要讓那名驛騎暢通無阻,那名原本已經做好略作停馬准備的驛騎,顯然沒弄明白這支聲勢浩大的車隊到底在想什麼,沿著南北向驛路繼續前行的時候,在岔口處忍不住轉頭多看了幾眼,眼神古怪,大概是覺得那些瞧著還算軍容整肅的外地佬,未免太過客氣了些。事後經由一名兵部武庫司出身的校尉解釋,整個車隊才知道通過那名驛騎背後所插羽檄,便表明在此人是幽州境內的普通驛騎,所傳遞諜報也僅是最普通的種類。
但是自作主張的先鋒扈騎都尉並未受到訓斥,一名身穿大紅蟒袍的印綬監老宦官,道出了車隊所有人的心聲。
“在北涼這地兒,咱們小心駛得萬年船。”
如今絕大多數離陽將士都明白了一個道理,天下兵馬分三種,弱旅,強軍,最後一種叫北涼鐵騎。
上次新涼王僅僅帶領不足千騎的白馬義闖入入京畿重地,結果竟然是如入無人之境之,這樁讓太安城顏面盡失的風波,直接導致一名宗室將領被宗人府問責辭官,兵部倒是沒有插手,但是京城官場誰不知道這座執掌天下兵權的衙門上下,這半年來對京畿系出身的武將可都沒個好臉色,每次登門辦事,就跟欠了幾萬兩銀子沒還上差不多。
之後在廣陵道戰事尾聲,一萬大雪龍騎軍突然悍然出關,從兩遼返回的兵部侍郎許拱親自率領京畿精銳前去攔截,還有薊州青州兩地騎軍南北呼應,更有當地各路駐軍竭力拼死效命,不一樣碰了一鼻子灰?現在太安城都傳言,此次之所以是廣陵戰事有過的盧升像鯉魚跳龍門,而非兩遼邊事有功的許拱脫穎而出,正是因為那場雷聲大雨點小的狼狽阻截,使得皇帝陛下對這位江南道出身的儒將太過失望。
小髯坡驛館對於這些大駕光臨的天子使節,態度不冷不熱,既不殷勤諂媚,也不至於冷眼相向。印綬監掌印太監對此也是見怪不怪,並未在這種事情上吹毛求疵,一來離陽宦官極少出京走動,至多是與中原那幾座織造局和地方官營鹽鐵有些秘密來往,並不會公然出現在京外官場視野,二來自從離陽老皇帝收容天下亡國宦官後,這些閹人對趙室感恩戴德,無論是經歷過春秋戰火的老人,還是他們一手帶出的後輩宦官,二十年來從未傳出禍亂內廷的傳聞,宦官干政一事,已是絕跡。強勢如上代司禮監掌印人貓韓生宣,也僅是在江湖上被稱為春秋三大魔頭之一,對這位天下首宦忠心耿耿於離陽趙室則無半點質疑,之後年紀輕輕的宋堂祿接掌司禮監,在文武百官中亦是有口皆碑。
小髯坡驛館不足以容納宣旨太監、皇宮御前侍衛和京畿精騎在內總計千余人的陣仗,如果說在別處,各州郡府衙皆有妥當安置,滿口承諾絕不擾民,至於是否真的不曾擾民,印綬監幾位蟒服太監自然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到了幽州轄境後,驛館多而不大,大部分送旨隊伍藏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倒是印綬監這邊主動與幽州驛館商議,如何才能盡量避免打擾到北涼百姓的休養生息,而且車隊一路上購置額外物件,一律絕不會向幽州這邊開口。
三名大紅蟒服太監在進入驛館後,在廳堂按例聚頭議事,卻沒有急於開口,而是喝上了小髯坡驛丞讓下人准備的一壺茶,耐心等待一名心腹宦官的消息。很快那名年輕宦官就畢恭畢敬領著一名年輕士子模樣的人物,快步走入廳堂,年輕宦官低眉順眼地退出廳堂,掩上屋門,守候在門外。當看到這名身穿文士青衫的年輕人後,三位印綬監大佬立即起身相迎,略微壓低嗓音笑道:“見過陳相公!”
相公一說,原本是老離陽的一種尊敬說辭,專門用來敬稱軍中大佬或是手握朝柄的公卿,一朝上下,獲此稱呼之人,滿打滿算,估計大概也就七八人。只不過那時候與離陽並立的東越南唐幾個王朝,國力尚存,也有相公的說法,卻是極為不雅,是說那些面目清秀的男子伶人,嗓音嬌柔不輸鶯鶯燕燕,江南有蓄養童伶之風,美譽為名士風流,這其中或多或少也有幾分譏諷離陽的意思。在離陽吞並中原後的永徽年間,太安城的相公一說逐漸消失,祥符年以後,重新興起,尤其是內廷,十分推崇,宮中太監遇上某些得以行走宮禁重地的離陽公卿,都喜歡尊稱一聲相公。這一次,當然再無人膽敢將江北江南兩者相公混淆不清了,而在眼界奇高的宦官眼中,文臣之中,連一位六部尚書也無法獲此殊榮,唯有中書令齊陽龍、中書侍郎趙右齡和門下省左僕射桓溫、左散騎常侍陳望,寥寥四人,可以讓他們連姓氏喊上一聲相公。
眼前這一位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
陳少保陳望,下一任離陽首輔的不二人選。
印綬監掌印太監是位慈眉目善的清瘦老人,如果把那身扎眼的大紅蟒袍換上道袍,也許就是仙風道骨了,他在陳望坐下後才落座,毫不掩飾自己神色間的憂慮,嗓音尖細卻不刺耳,緩緩道:“陳相公當真要往幽州北去?沒了陳相公做咱們的主心骨,咱家這心裡頭晃得慌啊。”
屬於微服私訪的陳望此次出京,京城只有屈指可數的人物有資格知曉,一雙手就數得過來,他微笑道:“劉公公不用擔心,這回給清涼山送聖旨,出不了紕漏。”
如果換成別人如此敷衍安慰,印綬監掌印太監養氣功夫再好,也要暗暗生出惱羞成怒,但既然是陳少保這麼說,老宦官還真就安心了幾分。
官場上的公門修行,本來就是聰明人才能做上官,所以說話做事往往都透著玄機,對話雙方都難免往深處細想,恨不得一句話掰成八瓣來琢磨,美其名曰悟性到沒到。尤其是老吏部尚書趙右齡、永徽儲相殷茂春之流,與他們這些絕頂聰明的廟堂砥柱閑聊,誰敢掉以輕心?恐怕他們在退朝時候的隨口一句“今日天氣不錯”,都能讓聽到耳朵裡的官員咀嚼良久,捕風捉影,仔細推敲,何其累哉。當然,這種勞累,仍是讓許多官員樂在其中。但是一座離陽廟堂,到底還是有幾人不一樣的,哪怕是在天下英才盡入彀中的那處太安城“趙家甕”,有些人仍是顯得鶴立雞群,比如老首輔張巨鹿,坦坦翁桓溫,如今祥符年終於又多出一個陳望。與這三人說話,無論官帽大小,官銜高低,都不用挖空心思去應付,總之是件很省心的事情,原因很簡單,這些真名士大醇臣,你依憑言語諂媚不得,也不會對他們因言獲罪,他們三人也許未必是無欲無求的官場聖人,但即便他們有所求,想必也不是誰都能夠理解他們位於那個境界裡的所謂得失,會是何物?
太安城官場這些年裡,看似對平步青雲的晉蘭亭倍加推崇,可真相如何,也許坦坦翁早年那一記耳光早就道破天機。
一山比一山高,聰明人永遠會遇上更聰明的人,光靠聰明,做官容易,做大官卻不容易了,做到真正執掌一方朝柄的尚書已是難上加難,做領袖天下群臣的首輔更是難如登天。
現在京城官場都深信不疑,無論如何高看這位陳少保都不為過。
比起曾經讓太安城戰戰兢兢的張巨鹿,陳望的劣勢在於師門聲望幾近於無,也無既是恩師又是老丈人留下來的廟堂遺產,陳望畢竟出身寒庶,雖然老丈人也是皇親國戚,但其實臂助極小,
而優勢則在於陳望是當之無愧的天子近臣,是當今皇帝一手扶持起來的心腹,最重要的是,陳望無論是在幫助殷茂春主持京評地方評、還是在勤勉房擔任“帝師”、或是最後高升中書省,陳望的為人處世和性情秉性,都落在整座太安城眼中,比起一鳴驚人後便鋒芒畢露的老首輔張巨鹿,陳望給人的印像始終溫良如玉,骨子裡並不是一個充滿侵略性的角色,這對廟堂文臣而言,無異於一個天大利好消息,因為這意味著一旦陳望將來出任尚書省一把手,整個離陽官場都將迎來一段相對安穩的太平時期,即便依舊會有這樣那樣的官場傾軋,但只會各有升貶,而不分生死,甚至不會出現那種由於為一人憎惡而導致一生仕途禁絕的凄涼情景。
說來很奇怪,現在整座離陽官場幾乎所有人,都不明白步步高升的陳望做官所欲何為,陳望從無親口說過,也從無此類情感流露。
這次陳望出現在車隊,印綬監掌印太監劉公公也是在見到這位左散騎常侍本人後才驚覺,至於陳少保為何會秘密加入車隊,劉公公一干人等都諱莫如深,甚至不敢妄自揣測。
所以當此時此刻陳望開口提出他要馬上離開車隊,分道揚鑣往北而去,三位蟒服太監面面相覷。
陳望的神色露出一抹恍惚,快速收回思緒後,輕聲笑道:“三位公公可能忘記我的老鄉在北涼幽州了。”
衣錦還鄉?
劉公公小心翼翼試探性問道:“陳相公需要幾千京畿騎軍護送?”
陳望擺手道:“一騎都不用跟隨,我豈敢公器私用。”
不等劉公公說話,另外一位印綬監老太監就火急火燎道:“陳相公,萬萬不可!陳相公且放心,若是將所有御前侍衛和京畿騎軍都交予相公,咱家三人也沒那膽子,畢竟朝廷的體面不容有失,可相公帶走一半人馬,相信誰也不會多說半句,若是真有誰敢……咱家就拔了他的舌頭!陳相公是當今離陽的中流砥柱,切不可在北涼有半點風險,否則咱家三人也沒那臉皮活著回京城了!”
掌印太監劉公公也深以為然地使勁點頭。
陳望笑道:“三位公公,陛下已經親自懇請一人護送我回鄉。”
大半輩子都在太安城皇宮裡頭耳濡目染,最是擅長咬文嚼字的三位老宦官頓時悚然一驚。
懇請!
當今天下,誰能夠讓皇帝陛下“懇請”出手護送陳望還鄉?
東越劍池的柴青山顯然沒有這分量,吳家劍塚的老祖宗恐怕也差了些許火候。
陳望點到即止,與三位印綬監太監交待了一些送旨相關事務後,就起身離去。
三位蟒袍太監在親自把陳望送到廳堂外後,看到台階下站著一位容顏年輕的陌生宦官,細看之後,仍是記不得印綬監何時有過這麼一位小輩。
但是陳望在見到他後,微微點頭致意,後者竟是無動於衷,兩人轉身離去的時候,隱約是年輕宦官的身形更靠前一些。
沒過多久,一輛馬車悄然離開小髯坡驛館,往北而去。
陳望登上馬車前,向馬夫作揖致謝道:“勞煩先生了。”
馬車緩緩,不出半裡地,有兩騎停在驛路旁邊,一名背負劍匣氣態森嚴的老者,一名貌美如花的佩刀女子。
正是年輕藩王當年親自吸納進入拂水房的指玄境高手糜奉節,還有如今在拂水房如日中天的樊小柴。
這兩騎充當扈從,不遠不近跟隨在馬車之後。
在下一座驛館,又有個拎了壺綠蟻酒的北涼年輕官員登上馬車,與陳望相對而坐。
他看著這位與自己年齡大致相當的左散騎常侍,看著這個北涼人氏在離陽朝廷官位最高的陳少保,他揚起手中的酒壺,笑問道:“陳大人,要不要喝點?”
陳望臉色平淡,搖了搖頭,“不喝。”
他心中嘆息。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估計咱們王爺這回要吃不了兜著走嘍,難怪不敢親自過來碰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