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一手牽著小山楂一手牽著雀兒走遠,當了二十來年落魄山賊的老孟頭百感交集,當年帶著老兄弟們見到主僕兩人游覽青城,瞎子都知道是肥到流油的大肥羊,這就呼啦十來號人衝上去前後截住,老孟頭才說只要錢不傷人,這膽子忒小的公子哥便騎馬跑路了,若非不幸被枝椏給打落下馬,還真就被他亂竄逃掉,連人帶馬一起綁著到了那座當寨子的道觀,本意是搜身拿了銀子便放人,老孟頭做不來那劫財還殺人的損德勾當,豈料一不小心從這肥羊身上搜了幾大撂銀票和一些古怪書籍,一幫老伙計全部看傻眼了,敢情這頭肥羊來頭了不得哇,不用徐鳳年求饒,老孟頭就主動拿了一張百兩銀票,其余悉數歸還,不是老孟頭視金銀如糞土,只不過青城山上好幾股同行都因為劫了大富大貴人家,惹來了郡縣兵房裡的百來號披甲悍卒,運氣不好的給搗爛了老巢,運氣好點的也都提心吊膽睡不安穩,老孟頭可不想拉著一幫兄弟去鬧市砍頭示眾。
一來二去,聚在道觀裡吃了點烤野味,肥羊和草寇兩伙人竟然熟絡起來,這小子膽子不大,可臉皮真是厚如城牆,死皮賴臉跟著他們一起住了段半旬時日,蹭吃蹭喝上癮了,每天都說些他是北涼那邊大公子哥的騙人話,誰信吶,揣了幾千兩就當自己是王侯子弟啦?咱老孟頭可是見過世面的,後來老孟頭就把他一腳踹下山,咱們做的是腦袋懸褲腰帶的活計,萬一把主僕兩個良民給連累了咋辦?小子良心不壞,下山前額外遞了一百兩,說留著等雀兒長大以後買衣裳胭脂,可這三年多生意清淡,又被青羊宮幾位小神仙訛詐去大半,再被關系不錯的幾批揭不開鍋的同行有借無還了幾次,還能剩下個屁,半年前不得已跟英玄峰那邊借了三十兩銀子,結果就禍事臨門了。
劉蘆葦杆子滿頭汗水跑過來,嘴皮發白打顫道:“老孟頭,英玄峰那幫混帳玩意都沒氣了,全給那拿大劍的家伙給斬殺干淨了!”
老孟頭驚嚇得跳起來,愕然道:“啥?!”
老劉瘦得跟蘆葦杆子似的,卻討了個是他兩人重的媳婦,又生了個越長越俊俏的小閨女,這命真是不好說。老劉抹了抹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輕聲道:“這名劍客也太霸道了,一劍下去便是好幾條人命,經得住他幾下?都死了!就沒一個是全屍的,老孟頭,咱們裡頭就你腦子最靈光好用,你給想想,咱們是走運了還是完蛋了?碰上英玄峰那幫人,咱們大不了就是拼命,可徐鳳年這小子真人不露相,若是記當年的仇,折騰我們還不跟玩一樣?”
老孟頭想了想,自己給自己壯膽道:“好事吧,徐鳳年瞅著不像是殺人如麻的官宦子弟,他對小山楂和雀兒都是真喜歡,這個我們都看得出來,壞不到哪裡去,否則哪裡還有我們活命的道理。”
劉蘆葦杆子小聲問道:“這徐鳳年到底啥來頭?”
老孟頭伸手摸了摸後背,濕漉漉,搖頭道:“我哪裡知道。”
劉蘆葦杆子驚奇道:“咦,那僕人老黃呢?”
老孟頭恍惚道:“你見過跑起來不比奔馬慢的僕人?當年我不敢多要些銀兩,是因為這個啊。”
劉蘆葦杆子恍然大悟,一拍本就沒幾兩肉的大腿,不小心拍重了,倒抽一口冷氣。
打劫總接口腿腳不利落喜歡縮在最後的孔跛子今天跑得那是氣勢如虹,或者說是屁滾尿流,這跛子以前最喜歡跟徐鳳年插科打諢,吹噓年輕時候如何比徐鳳年英俊瀟灑,這會兒面無人色喊道:“有衙門的人!粗略瞥了眼,起碼有百來號人,一個個騎馬佩刀持弩,比起郡裡那幫上山圍剿的官兵,一個天一個地,老孔投過行伍,認得那是大名鼎鼎的北涼刀,北涼刀吶!這一百人別說我們,就是整座青城山都能給踏平了!”
老孟頭和劉蘆葦杆子面面相覷。
賊老天,只能等死了。所幸小山楂和雀兒都不在,倒也死得不算憋屈。
不料這一百牽馬而行的精雄輕騎到了溪畔,為首重甲持戟將軍摘下面胄,笑著望向聚在一起的老孟頭這一伙難得心善的蟊賊,盡量輕聲說道:“末將寧峨眉。殿……徐公子說了,不得打擾老孟先生,只是我軍騎兵素來視戰馬如袍澤,一路上山,找不到水源,只好逾規前來叨擾,老孟先生莫要責怪。”
大戟寧峨眉拍了拍身邊通體如墨的心愛戰馬,微笑道:“馬要喝水,順道休息片刻。”
老孟頭心中大石滾落,爽快道:“將軍甭客氣,盡管喝,溪水喝光都沒的事!”
寧峨眉輕輕抱拳,回頭本能厲聲道:“一柱香,抓緊!”
一百鳳字營輕騎沒有發出任何嘈雜聲響,只剩下馬匹喝水噴鼻聲。
離陽王朝一直被公認戰馬春秋最雄,馬政興盛無匹,朝廷尤其關注,武書上說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其余春秋幾國要麼心不在焉,要麼如西楚這等大國實在沒有大的牧場,先天輸了一陣。北涼號稱三十萬鐵騎,更是對每一匹戰馬從出生起便要詳細記載在冊,有近乎繁瑣苛刻的軍法條律,凡減截馬料者與減截士卒口糧同罪,斬立決。非戰時不得輕易乘馬游獵,若借人騎乘,鞭笞一百。丟棄馬鐙馬鞍者,鞭笞一百。
寧峨眉率領一百輕騎出行,一樣要嚴格遵循最基本的行軍條例:十裡一歇,刷馬口鼻,三十裡一飲飼。
在北涼,任何人都是臨陣失馬者,斬。力戰死戰而傷馬,賞。
北涼鐵騎甲天下,不是靠文人士子用嘴喊出來的,而是馬踏六國加上半座江湖一個一個鐵蹄踩踏出來的!
曾在雍州一處校場打雜便被自稱投軍上陣過的孔跛子畏畏縮縮提了提嗓門,小心問道:“這位大將軍,你們是北涼人?”
寧峨眉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大將軍,不過我們確是北涼軍。”
孔跛子豎起大拇指道:“北涼鐵騎,沒得說!當年我在雍州軍伍裡,聽多了北涼三十萬鐵騎的豐功偉績,今兒總算是親眼瞧見了。”
寧峨眉笑了笑,沒有說話。
孔跛子蹲在一旁細細觀看,這一百人北涼騎兵比起雍州軍卒,何止雄壯了一點半點?!他估摸著三個雍州兵對付一個北涼的,都懸乎!
寧峨眉等戰馬飲水完畢,重新戴上面胄,喝聲道:“上馬!”
百余輕騎上馬動作如出一轍,行雲流水。
老孟頭這幫人看得傻眼,只覺得這幫北涼騎兵便只是上馬動作便透著股濃重殺氣了,若是衝鋒起來,誰敢阻擋?
劉蘆葦杆子望著北涼輕騎整齊有序漸次離去,嘖嘖道:“老孟頭,服氣了,真被你說中,那徐鳳年是父輩為官的小哥兒,指不定還是將門子弟哩。”
老孟頭嘆氣一聲,眼神復雜道:“將門子弟?說小了!老劉,我們這兒是雍州,普通的北涼騎兵能大搖大擺進入青城山?沿途州郡不早就大打出手了?”
孔跛子點頭道:“這話在理。”
劉蘆葦杆子笑道:“還要再大,老孟頭,那你干脆說徐鳳年是那大柱國的兒子好了,總沒有比這更大的了吧?咦?徐鳳年?不就跟大柱國北涼王同姓嗎?!”
三人互相你瞪我我瞪你。
不敢喘氣差點被憋死的老孟頭終於記得吐出一口氣,小聲道:“不像啊。”
孔跛子點頭:“不像!”
劉蘆葦杆子附和道:“一點都不像!”
青羊峰陡峭險峻,宛如一柄朝天劍橫空出世,所謂望山跑死馬,真要走到山頂青羊宮還有很長一段路程,說不定得晚上才能勉強登頂。好在一路風光如畫,古木參天澗深谷幽,摩崖石刻猿猴縱越,並不乏味,要知道許多原先篤信九鬥米道的老人為了能到青羊峰頂燒香,看那千燈萬燈朝天庭的聖燈奇景,不辭辛苦,進山後能自帶干糧整整步行十日!徐鳳年與小山楂同乘一馬,雀兒則被魚幼薇抱著,小妮子很喜歡白貓武媚娘,剛好抱在懷中。
徐鳳年抬頭透過蔥郁古木看著晚霞雲濤,絢爛如汪洋。
小山楂雙手捧著眼饞便腆著臉跟徐鳳年借來的繡冬刀,笑道:“咱們再往上點就是駐鶴亭了,離山頂走路聽說還要好幾個時辰,騎馬最多一個時辰。我以前和雀兒也就只敢走到亭子邊上,神仙姑姑們脾氣都不好,會罵人。”
徐鳳年問道:“山上很多坤道女冠?”
小山楂懵了,“啥?”
徐鳳年笑著解釋道:“就是女道士。”
小山楂點頭朝邊上的雀兒做了個鬼臉,嬉皮笑臉道:“很多,都比雀兒好看,不過就是沒你帶來的姐姐們好看。”
徐鳳年敲了一下少年腦袋,笑著教訓道:“教你一個我花了無數銀兩買來的道理,見到漂亮姑娘要使勁稱贊沉魚落雁傾國傾城,不那麼漂亮的也要誇好看極了,真難看的,那好歹也要說秀氣婉約什麼的。”
小山楂一臉為難,實誠道:“這我可學不來,你看雀兒黑,我就天天說她白得像一塊黑炭。”
徐鳳年哈哈笑道:“你這不是找打嘛。”
魚幼薇嘴角翹起,摸了摸懷中女孩的小辮子。雀兒跟著偷笑起來。
她才不管徐鳳年是誰,她只記教她吹樹葉哨子的徐鳳年。
他說會來看她,還會帶她去青羊宮看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