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鳥聲陣陣,碼頭下水花輕柔拍打,遠處懸崖下的大浪頭拍石巨響,轟隆隆的聲音時響時息。範閑站在木板上,不為陛下熱血言論所惑,認真說道:“萬乘之尊,不臨不測之地,臣再請陛下回京。”
“京都有太後坐鎮,有陳萍萍和兩位大學士,誰能擅動!”皇帝望著大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道:“要奪天下,便要奪那把椅子,首先便是要把坐在椅子上的朕殺了……殺不了朕,任他們鬧去,廢物造反,十年不成。”
範閑默然無語,心想這位皇帝陛下真是個怪胎,無比強大的自信與無比強烈的多疑混合在一起,造就了此人自戀到了極點的xing格……皇帝想玩引蛇出洞,說不准哪天就死在自戀上,問題是自己可不想做陪葬品。
“安之,你要知道,要看清楚一個人的心是很難的。”
皇帝忽然感慨了起來,不知道是在說自己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妹妹,便在這一句難得的感慨出口之後,他的神sè間忽然蒙上了一層疲憊,眉眼皺紋間盡是說不出的累。
這疲憊不是他在朝堂龍椅之上刻意做出來給臣子們看的疲憊,而是真正的疲憊,一種從內心深處生起的厭乏之意。
然而這種真實的情感流露,就如同澹州海港斜上方雲朵一般,只是偶爾一綻,遮住了那些刺眼的陽光,馬上飄散,幻化於瓷藍天空之上。瞬間之後,在皇帝的臉上,再也找不到絲毫的痕跡。
剩下的,只是萬丈陽光般的自信與堅忍,偶露凡心,那人馬上又回復到了一位君王的角sè之中。
…………看著這一幕,範閑也不禁有些感慨,喟嘆道:“所謂畫人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平ri裡溫柔相應也罷了,誰知哪一ri會不會拿著兩把直刀,戮進彼此的胸口。”
皇帝明顯不在乎範閑感慨的對像究竟是誰,只是在這種情緒的圍繞之中,回思過往。他望著大海出神微怔,幽幽說道:“世人或許都以為朕是個無心之人,無情之人,但其實他們都錯了。”
範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陛下,沒有接話。
皇帝緩緩說道:“朕給過他們太多次機會,希望他們能夠幡然悔悟,甚至直到此時,朕都還在給他們機會,若不是有情,朕何須奔波如此?”
範閑暗想,勾引以及逼迫他人犯錯,來考驗對方的心,細觀太子和二皇子這數年裡的苦熬,皇帝如此行事,究竟是有情還是有病?
“便如你母親……”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似乎覺得飄出雲朵的太陽太過刺眼。
範閑的心微微收緊,細心聽著陛下說的每字每句。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將臉轉了過去,淡淡說道:“她於慶國有不世之功,於朕,更是……談得上恩情比天,然則一朝異變,她,以及她的葉家就此成為過往,身遭慘死……而朕,卻一直隱而不發,雖則後有稍許彌補,但較諸她之恩義,朕做的實在很少。”
範閑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母親逝世之後,皇帝忍了四年,才將京都裡牽涉此事的王公貴族一網打盡,但是……卻留下了幾個很重要的人物沒有殺,如果說是這是復仇,這個復仇未免也太不徹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說道:“朕沒有說過,他們兩人也沒有問過。但朕知道,他們的心裡都有些不甘,對朕都有怨懟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絲自嘲,“可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語,將葉家收歸國庫,將葉氏打成謀逆,是為無情。可要替葉家翻案,那太後將如何自處?還是說……朕非得把皇後廢了,殺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義?”
很奇妙的是,皇帝就算說到此節,話語依然是那般的平靜,沒有一絲激動,讓旁聽的範閑好生佩服。他當然清楚,所謂有怨懟之心的“他們”,說的當然是父親範建以及院長陳萍萍。
“身為帝王,也不可能虛游四海無所絆……”皇帝平靜說道:“若朕真的那般做了,一樣是個無情之人,而且整個朝廷會變成什麼模樣?朕想,如果她活著,也一定會贊成朕的做法。”
“她要一個強大而富庶的慶國,朕做到了。”皇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堅毅的神sè,“環顧宇內,慶國乃當世第一強國,慶國的子民比史上任何一個年頭都要活的快活,朕想這一點,足慰她心。”
範閑沉默不語,在重生後的這些年裡,他時常問自己,慶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皇帝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雖然入京之後,對於這一切有了更深切地了解,也終於觸碰到皇帝那顆自信、自戀、自大、自虐的心……然而他不得不承認一點,就算前年大水,今年雪災,慶國官僚機構效率之高,民間之富,政治之清明,較諸前世曾經看過的史書而言,不知要強上多少倍。
換句話說,此時的慶國毫無疑問是治世,甚至是盛世,此時他身旁的皇帝陛下,毫無疑問是明君,甚至是聖君——如果皇帝的標准只是讓百姓吃飽肚子的話。
“她說朝廷官員需要監督,好,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進諫父皇設了監察院。”
“她說閹人可憐又可恨,所以朕謹守開國以來的規矩,嚴禁宦官干政,同時卻又令內廷太常寺核定宦官數目,盡量讓宮中少些畸余之人。”
範閑連連點頭,慶國皇宮內的太監數量比北齊要少多了,這毫無疑問是一件德政。
“她說一位明君應該能聽得進諫言,好,朕便允了都察院御史風聞議事的權力。”
皇帝越說越快,越出神,而範閑卻是忍不住咬著嘴唇裡的嫩肉,提醒自己不要因為想到朝堂上御史們被廷杖打成五花肉的屁股……而笑出來。
…………“她說要改革,要根治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範閑終於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慶歷元年改元,而那時的改制其實已經是第三次新政,兵部改成軍部,又改成如今的樞密院,太學裡分出同文閣,後來改成教育院又改了回去,就連從古到今的六部都險些被這位陛下換了名字。
慶國皇帝一生功績光彩奪目,然則就是前後三次新政,卻是他這一生中極難避開的荒唐事。直至今ri,京都的百姓說起這些衙門來都還是一頭霧水,每每要去某地,往往要報上好幾個名字。
如此混亂不堪的新政,如果不是皇權的強大威懾力,以及慶國官吏強悍地執行力,將朝堂扭回了最初的模樣,只剩下那些不和諧的名字……只怕慶國早就亂了。
皇帝看他神情,自嘲地笑了起來:“你也莫要掩飾,朕知道,這是朕一生中難得的幾次糊塗……只是那時候你母親已經不在了,朕也只知道個大概,犯些錯誤也是難免。”
範閑心頭微動,暗想母親死後,皇帝還依言而行,從這份心意上來講,不得不說,皇帝在這件事上,還算是個有情之人。
“在你母親去之前,朕聽了她許多,然而後來卻不能為她做些什麼……”皇帝閉著眼睛,幽幽說道:“所以她去之後,朕把當年她曾經和朕提過的事情都一一記在心上,想替她實現,也算是……對她的某種承諾或是愧疚。”
範閑嘆了口氣,說道:“母親如果還活著,一定對陛下恩情感佩莫名。”
“不,不是恩情。”皇帝睜開眼睛,平靜地說道:“只是情義,至於感佩,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朕只是想做些事情,以祭她在天之靈,並不奢求其余。”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她當年曾經用很可惜的語氣說到報紙這個東西,說沒有八卦可看,沒有花邊新聞可讀……朕便讓內廷辦了份報紙,描些花邊在上面,此時想來,朕也是胡鬧的厲害。”
範閑瞠目結舌,內廷報紙號稱慶國最無用之物,是由大學士、大書法家潘齡老先生親筆題寫,發往各路各州各縣,只由官衙及權貴保管,若在市面上,往往一張內廷報紙要賣不少銀子。
當年他在澹州時,便曾經偷了老宅裡的報紙去換銀子花,對這報紙自然是無比熟悉,其時便曾經對這所謂“報紙”上的八卦內容十分不屑,對於報紙邊上繪著的花邊十分疑惑,而這一切的答案竟然是……老媽當年想看八卦報紙,想聽花邊新聞!
範閑的臉sè有些古怪地看著皇帝,強行壓下了將要脫口而出的話語,他本想提醒陛下,所謂花邊新聞,指的並不是在報紙的邊上描上幾道花邊。
皇帝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說的越來越高興:“你母親最好奇萍萍當年的故事,所以慶歷四年的時候,朕趁著那老狗回鄉省親,讓內廷報紙好生地寫了寫,若你母親能看到,想必也會開心才是。”
範閑哈哈大笑了起來,他也記得這個故事,慶歷四年chun,自己由澹州赴京都,而當時京都最大的兩件事情,一是宰相林若甫私生女曝光,同時與範家聯姻,第二件便是內廷編修不懼監察院之威,大曝監察院院長陳萍萍少年時的青澀故事。
海邊的ri頭漸漸升高,從面前移到了身後,將皇帝與範閑的影子打到了不時起伏的海面之上,偏生海水也來湊趣,讓波浪清減少許,漸如平靜一般反襯,映的兩人模糊的影子越來越清楚。
範閑含笑低頭,心想陛下終究也是凡人,正如自己念念不忘慶廟,他也念念不忘澹州,大概這一世中,也只有在澹州的碼頭上,陛下才會說出這麼多的話來。
而正是這番非君臣間的對話,讓範閑對於這個皇帝多出了少許的好感,多出了更深刻的認識,同時也多出了更多的煩惱。
他嘆了口氣,將目光投向海上,道心中的煩惱終究是將來的事情,而眼前的煩惱已經足夠可怕了。
“你在擔憂什麼。”皇帝的心情比較輕松,隨意問道。
範閑斟酌半晌後說道:“膠州水師提督……是秦家子弟。”
皇帝正式出巡,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儀仗,即便慶國皇帝向來以樸素著稱,可在防衛力量上,朝廷也下了很大的功夫。陸路上州軍在外,禁軍在內,外加一干高手和洪公公那個老怪物,可稱鋼鐵堡壘。
而在水路之上,膠州水師的幾艘戰艦也領旨而至,負責看防海上來的危險。範閑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正微眯盯著海面,盯著那些膠州水師派來護駕的船只。
皇帝面sè平靜,似乎沒有將範閑的提醒放在心上,說道:“朕終有一ri會為山谷之事,替你討個公道,然秦老將軍乃國之砥石,勿相疑。你既已調了黑騎過來,百裡內的突擊便不需擔心,何必終ri不安做喪家犬狀。”
範閑這才想到陛下另一個很久沒用的身份乃是領軍的名將,一笑領命,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