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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會東山

慶余年 貓膩 7061 2024-03-17 22:41

  

  在這一刻,高達以為自己飛了起來。

  他飛越了大東山山腰間的層層青林,林間的淡淡霧靄,飛越了那些疾shè而高的弩箭,越來越高。

  飛的越高,看的越遠,在那一瞬間,高達看見山腳下的山門,看見長長石徑上,那些青sè石板上染著的血漬,林間閃耀的刀光,石徑旁像毒蛇一般的劍影。

  然後他落了下去,重重地摔了下去,不知道折斷了多少根樹枝,砰的一聲砸在了林子裡的濕地上,險些摔下了陡峭的山岸。

  高達悶哼一聲,憑借體內的真氣強抗了這次衝擊,整個人像裝了彈簧一樣地蹦了起來,雙手緊緊握著長刀柄,抬步,准備再次向那條死亡的石徑處衝過去。

  然後一個動作,讓他感覺到渾身的骨頭同時碎了,一聲悶哼從他的鼻子裡傳了出來,疼痛的難以忍受,同時間,兩道血水也從他的鼻子裡滲了出來。

  高達雙腿一軟,下意識反手將長刀往身旁地下刺入,以支撐自己的身體,不料刀尖一觸泥地……劈劈啪啪在一瞬間內碎成了無數塊金屬片!

  當當脆響中,高達狼狽不堪地摔倒在林間的泥地中,身邊是刀的碎片,手中握著可憐的殘余刀柄,眼中盡是驚駭與恐懼,說不出的可憐。

  …………他是被一個人,一把劍直接斬飛。

  身為範閑身旁親衛,高達擁有八品上的實力,當初在北齊宮廷中一刀退敵,那是何等樣的威風?即便在宮廷虎衛之中,也是數得出來的高手,卻不料竟然被一把劍像拍蚊子一樣的拍飛了!

  高達眼神復雜地看著遠方石徑上的劍光,心頭一陣黯然。

  這次範閑帶著他們七名虎衛遠赴澹州,不料卻被陛下帶到了大東山來,接著便遇到了刺駕一事。身為虎衛,先天第一要務便是保護陛下的安危,高達雖然不清楚小範大人這個時候已經悄悄溜下了懸崖,但他還是率領著另外六名虎衛,加入了宮廷護衛的大隊伍,開始在這條陡峭的石徑上,進行最無情的絕殺。

  百余名虎衛守護一條山徑,依理來講,天底下沒有什麼高手,可以突破上山。

  

  高達咽下口中發甜的唾沫,強行平伏了一下呼吸,聽著石徑上的聲音越來越小,知道自己的兄弟們只怕已經死在了那名大宗師的手中。

  虎衛,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對陛下的忠心,明知道自己這些人面對的是人世間最巔峰的力量,可他們堅毅地擋在石徑上,擋在陛下的身前,潑灑著碧血,剖開了胸腹,舍生忘死,不退一步!

  所以高達……這時候的第一反應是,自己應該再衝過去,再攔在那個可怕大人物的面前,充當對方劍下的另一條游魂。

  哪怕自己已經受了重傷,哪怕自己的刀已經碎成了小片!

  然而高達在這一瞬間卻猶豫了一下。

  長長碧血石徑上,不知道有多少虎衛試圖七人合圍,用ri常訓練中對付九品上高手的方法那對付那位大人物,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的,那把似乎自幽冥中來,攜著一往無前氣勢的劍,只是那樣輕輕地揮舞著,泛著重重的殺氣,便將人們的刀斬斷,手臂斬斷,頭顱斬斷。

  而高達之所以還能夠活著,在飛越之後,依然活著,正是因為這兩年和範閑在一起的ri子之後,他受了範閑太多的影響,他厲殺的長刀中不自主地帶上了幾分範閑小手段的yin暗印記。

  不再一味厲殺,不再一步不退,所以哪怕對上那位大人物,高達依然不是一合之敵,經脈被劍意侵襲yu裂,可他依然活了下來。

  既然活下來了,還要去送死嗎?

  不!

  高達眼瞳裡閃過一抹異sè,小範大人曾經無數次說過,什麼事情,首先要把命保下來,才有機會挽回。大東山被圍,自己再次衝過去,死在石徑上也於事無補。

  他用手捂著嘴唇,讓鮮血從手指縫裡流出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他望著林下,林下叛軍的防御圈,明顯因為接連兩位大人物的到來,而顯得松懈了一下。

  高達咬著牙,眼裡滿是堅毅之sè,他決定要找機會突圍出去。

  從他做出這個決定開始,他就已經不再僅僅是一個皇家虎衛了。而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的這個抉擇,在兩年後,會給這天下帶來多少的震驚。

  ——————————————————————嘀嗒嘀嗒,血滴緩緩墜下,很微小的聲音,在這一刻卻顯那樣刺耳,甚至讓場間的人們感覺,滴血的聲音,甚至比身後古舊廟宇的鐘聲更能蕩滌人們的心靈。

  因為……血滴是從一把劍的劍尖上滴落。

  這把劍緩緩升起,越過最後一級石階,出現在大東山山頂的眾人眼中。

  劍很普通,看不出什麼異樣,就連劍柄,也是隨便用麻繩縛了一層,看上去有些破舊。

  然而就是這樣普通的一把劍,並不怎麼反光的劍面,卻耀著一絲令所有人感到畏懼的強勢與寒意,尤其是劍身上的血水緩緩向劍尖聚集,再緩緩落下,似乎是讓看到這把劍的人們,都感覺自己心尖的血,也在隨著這個過程往體外流著。

  所以他們的臉sè都發白起來。

  然後看見了握著這把劍的那只手,那個人。

  那個戴著笠帽穿著麻衣,身材並不高大,反而顯得有些矮小的人。

  和葉流雲的瀟灑不沾塵形像完全是兩個極端,這位大人物因為身體矮小,麻衣破爛,渾身滿是衣物的裂口灰塵血水,手中提著一把沾血破舊之劍,而顯得無比委瑣。

  然而沒有人敢因為這個委瑣的感覺發笑,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大人物殺起人來,絕情滅xing,從恐怖的程度上講,要比葉流雲還要可怕。

  …………洪老太監靜靜地看著拾階而上的委瑣劍者,微微一笑,然後緩緩收回釋發出去的霸道氣息,整個人的身體又拘僂了下來,回復了一個老年太監的模樣。

  慶帝滿臉冷漠看著石階處,看著葉流雲與新來的那位,往前輕輕踱了一步,平靜說道:“看來雲睿這一次下的本錢不少……只是世叔,您也和她一起發瘋?家國家國,為家族而叛國,實在是讓朕意想不到。”

  既然那位恐怖的大人物與葉流雲站在一起,自然說明天底下最強悍的幾個老怪物已經聯手做了一個決定,不能讓慶國開國以來最強悍的那位帝王繼續生存下去。

  葉流雲溫和一笑,不解釋,不自辯。

  自從那位拿著一把劍的恐怖大人物上崖以來,所有的人都安靜了,生怕驚擾了那人。但慶國皇帝卻是一點不懼,冷笑盯著那件滿是破洞的麻衫,嘲諷說道:

  “四顧劍,你不在草廬養老,在這大東山做什麼?看你這狼狽樣,殺光朕的虎衛,你以為就不用付出些代價?白痴就是白痴,我大慶朝治好你的痴病,你不思報恩也便罷了,非要執劍強殺上山,空耗自己真氣……看來這麼多年過去,你的腦袋也沒有好使一些。”

  是的,一個矮小的人,一把破爛的劍,一身狼狽的衣,就這樣絕殺凌厲地殺上不盡石階,殺盡百余虎衛,整個天下,也只有那個顧前不顧後,裹脅一往無前劍意,單劍護持東夷城及諸侯小國二十年的四顧劍。

  沒有人敢對四顧劍不敬,只有慶國皇帝敢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然而這番譏諷的話語,落在有心人耳中,卻聽出了幾份sè厲內茬的味道。

  沒有人敢不回慶帝的問話,然而四顧劍……卻是看也懶得看慶帝一眼,只是怔怔地盯著皇帝身邊的洪老太監,漸漸的,這位大宗師的眼神熾熱起來,似乎要穿透笠帽下的yin影,融化掉洪老太監蒼老的面容。

  矮小的四顧劍開口了,他的聲音卻不像他的身體,亮若洪鐘,聲能裂松,卻興奮地顫抖著。

  “剛才是你吧,好霸道的真氣……”四顧劍痴痴地看著洪老太監,“我知道範閑也是走這個路子,原來你是他的老師……如此說來,十幾年前在京都皇宮裡釋勢之人,便是你了,天下間的傳言果然有道理。”

  堂堂慶國皇帝,被這位大宗師視若無睹,皇帝陛下雖不動怒,眼神卻漸漸冰冷下來,看著四顧劍說道:“閣下三次刺朕,卻是連朕的臉都見不著便慘然而退……今次是否有些意外之喜?”

  四顧劍似乎此時才聽到慶國皇帝的說話,眼光微轉,看著慶帝的臉,沉默半晌後忽然搖了搖頭:“你比你兒子長的差遠了,有什麼好看的?”

  皇帝微笑說道:“這自然說的是安之,難道你見過他?”

  四顧劍偏了偏頭,說道:“我有個女徒孫,叫呂思思……明明她的師姐是被範閑殺死的,可是在杭州遠遠見過範閑一面,這小丫頭便忘了怨仇,變成了花痴,天天捧著什麼半閑齋書話在看……如此說來,範閑那小白臉自然是生的不錯。”

  海風微拂,在山巔穿行,慶帝哈哈大笑道:“你們東夷城一脈,果然都有些痴氣。”

  四顧劍沉忖片刻後,認真說道:“我是白痴,我那小徒弟更白痴,我徒孫是花痴,這也很應該。”

  然後這位看上去有幾分傻氣的大宗師忽然望著慶國皇帝說道:“治國,打仗這種事情,我不如你……天底下也沒有幾個比你更強大的。所以我必須尊敬你,剛才對你不禮貌,你不要介意。”

  “先生客氣了。”皇帝似乎有些陶醉,微揖一禮。

  然後皇帝和四顧劍同時哈哈大笑了起來,就連越來越勁的海風也遮掩不住這笑聲傳播開去。四顧劍的笑聲是自然挾著jing純至極的真氣,自然破風無礙,而皇帝的笑聲,卻是他久為天下至尊所養成的豪氣無礙。

  笑聲嘎然而止,場間一陣尷尬的沉默,似乎雙方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將這場荒誕的戲劇演下去。

  殺與被殺,這是一個問題,而不是一個需要彼此寒喧談心,講歷史說故事的長篇戲劇。

  而為什麼慶帝和四顧劍二人先前卻要拙劣地表演這一幕?

  慶帝緩緩將雙手負在身後,嘆息了一聲,不再看石階處的兩位大宗師,平靜說道:“此局本是朕依著雲睿之意,順她布局之勢,意圖將世叔長留在此……不料雲睿計劃如此之瘋狂,竟不顧國體安危,將東夷城與北齊也綁上了她的戰車。”

  他回頭,沒有絲毫畏怯,靜靜看著四顧劍笠帽下的yin影部分,說道:“大宗師久不現世,出世必令世間大震,今ri二位來此,自然是事在必得,朕雖不畏死,卻不願死。所以不得不拖……朕實在不知,閣下為何卻也要陪我拖這麼久?”

  四顧劍沉默半晌,手腕自然下垂,顯得有些局促不安,怪笑說道:“為什麼我對這位公公如此感興趣?因為天底下這四個怪物,我們三個都算得上是神交的朋友,就只有這位公公喜歡躲在宮裡……正因為我了解葉流雲,所以我知道他的xing情,如果可以,他會一個人動手,而不會等著我們這些外族人來干涉慶國的內政。”

  四顧劍平靜下來,對著洪老太監敬重說道:“即便公公在此,葉流雲也會出手。”

  他最後說了一句話,以作為對慶帝疑問的解釋:“葉流雲不出手,自然有他的原因,所以我也只好……看看他到底為什麼沒有馬上出手。”

  葉流雲和緩一笑,側身對四顧劍說道:“痴劍,你這時候還沒有感覺到嗎?”

  四顧劍身體矮小,所以顯得頭頂的笠帽格外大,yin影一片,完全遮住了他的臉,但此時縱使yin影極重,山頂眾人似乎也看到了這位大宗師唇角的一絲苦笑和臉上的些許異sè。

  眾人心頭一驚,心想是什麼樣的發現,會讓一向視劍如痴,殺人如草的四顧劍,也安靜了這樣久。

  四顧劍轉身,很直接地對著眾人身後,那間古舊廟宇的門口提劍一禮,沉默半晌後說道:“實在是想不明白,這些人世間的破事兒,你來湊什麼熱鬧?”

  被四顧劍眼光看到了那些官員祭祀們驚恐不已,趕緊避開,生怕被目光觸及。如此一來,順著四顧劍望過去的目光,人們分開了一條道路,露出了最後方古舊小廟的黑sè木門。

  以及門外穿著一身黑衣,似乎與這座廟宇已經融為一體的五竹。

  四顧劍的目光像兩把劍一樣穿透空氣,落在五竹那張干淨的面龐和那抹似乎永不會沾染灰塵的黑布上。

  然而五竹無動於衷,沒有任何反應。

  四顧劍嘆了一口氣。

  …………在這個時候,慶帝又笑了起來,只是此時的笑聲卻自如了起來:“閣下來得,老五為何來不得?”

  皇帝斂了笑容,冷冷地看著四顧劍。

  葉流雲苦笑著搖了搖頭,對四顧劍說道:“圍山的時候,範閑在山上……他自然也來了。”

  四顧劍一愣,這位大宗師哪裡關心過圍山時的具體過程,但愣了半晌後,他忽然破口大罵了起來,全然不顧一絲大宗師的氣勢與體面,一連串竟然是罵了足足數息時辰,將所有能想到污言穢語都罵了出來!

  “狗ri的……雲之瀾和燕小乙這兩個蠢貨!把那個小白臉圍在山上干什麼?”四顧劍氣喘吁吁罵道:“這是要yin死老子?”

  他忽然神情一凜,寒寒看著慶國皇帝,嘲笑說道:“帶著範閑上山,便找著這麼一個好幫手……難怪你一點不怕……看來先前說錯了,治國行軍我不如你,壓榨自己的子女親人,這種本事,我更不如你。”

  慶帝微微一笑,沒有言語。

  很明顯,不論是四顧劍還是葉流雲,對於忽然出現在大東山巔慶廟的五竹都感到了強大的震驚與jing惕。

  雖然他們是大宗師,但是過往的歷史與這世間神妙的偶然發生,已經證明了許多事情,不然四顧劍也不會腆著臉把王十三郎送到範閑的身邊,將那個心xing執著最似自己,卻格外溫柔的關門弟子扔了出去。

  不就是因為這個瞎子嗎?

  四顧劍忽然望著五竹靜靜說道:“你不要參合這件事情,下山吧,這皇帝不是什麼好鳥……我們這些老家伙給你一個保證,範閑這輩子絕對會風風光光,就算不在南慶呆,去我東夷,我讓他當城主。”

  場間眾人依然安靜,但眼睛裡卻開始展現出震驚與惶恐的表情,他們不知道那個站在廟門的黑衣人是誰,竟能讓兩位大宗師在刺駕前的一瞬間停止了下來,竟然能夠讓四顧劍,那位一向狠辣的四顧劍,許出了這樣大的承諾。

  大宗師說的話,沒有人會不相信。

  所以人們更好奇,那位和小範大人息息相關的黑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皇帝的眉頭微微皺了皺,因為他發現五竹低著頭似乎在想什麼。

  五竹思考了一會兒後,緩緩說道:“不好意思,範閑讓我保住皇帝的xing命。”

  如同葉流雲一樣,四顧劍也張大了嘴,陷入了那種比看見五竹還要震驚的神情之中,半晌後才搖頭說道:“三十年不見,想不到你竟然變得話多了……如果不是知道是你,只怕還以為你是被人冒充的。”

  五竹搖了搖頭,懶得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

  四顧劍正了正頭頂的笠帽,說道:“五竹,我們當年是有情份的……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對你動手……你要知道,從牛欄山之後的這兩年,我對範閑可是容忍了很久。”

  眾人再次心驚,暗想當年的情份是什麼?

  五竹微微一怔,想了半晌後輕聲說道:“你那時候鼻涕都落到地上了……髒的沒辦法。”

  四顧劍哈哈大笑了起來:“我現在也一樣的髒,我現在還是那個十幾歲還流鼻涕的白痴,如何?要不要還陪我去蹲蹲?”

  五竹唇角漸翹,似乎想笑,卻終究是沒有笑出來,只是搖了搖頭。

  …………四顧劍沉默許久後,搖了搖頭,將劍收回身旁的鞘中。葉流雲一驚道:“干嘛?”

  四顧劍指指洪老太監,指指五竹,又看看葉流雲,沒好氣說道:“兩個打兩個,傻子才動手。”

  葉流雲苦著臉說道:“可你……難道不是傻子?”

  “我是傻子。”四顧劍認真說道:“可我不是瘋子。”

  場間包括慶國官員和祭祀還有幾名太監在內的眾人,其實都是第一次看見這些傳說中的人物,看見在人類心中有如天神一般的大宗師。在初始的敬畏害怕之後,此時再看了這幾幕對話,心中卻生出了無數荒謬感覺。這幾個像小孩子一樣鬥嘴鬥氣的老頭兒,難道就是暗中影響天下大勢二十年的大宗師?

  皇帝著這一幕,等待著大劇的落幕,心中一片寧靜。

  如果四顧劍和葉流雲真的退走,這幕大劇,便成為了一場鬧劇。而四顧劍也不是真的白痴,他當然知道,如果真的讓慶帝活著回了京都,會帶來多麼恐怖的後果。

  四顧劍扯著嗓子罵道:“反正二打二,老子是不干的,那賊貨再不出來,老子立馬下山。”

  皇帝聽著此言,瞳孔微縮,面sè大寒。

  有流雲沉浮於山腰,有天劍刺破石徑,有落葉隨風而至。

  風過光散,一須彌間,第三個戴著笠帽的人,就像一片落葉一樣,很自然地飄到了山頂上。

  苦荷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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