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空繁星萬裡,沒有一絲雲彩。皎潔的月光映照著幽谷。
青鳶穿行其中,屏息凝視,小心翼翼地避開侍衛,靈巧的身影如暗夜的螢火。可她卻忽略了自己的赤足,血痂被砂礫劃開,殷殷血跡像一條蛇蜿蜒開。
“大膽!什麼人在那裡!”一個侍衛的驚呼驚醒了夜色。無數的火把依次點亮。整個營地頓時亮如白晝,喧囂起來。
“有刺客!”喧鬧聲響徹上空。越來越多的侍衛執刀警戒,簇擁過來。吳雁棠指使著眾人仔細搜查,更是親自躍上了高處,俯視著場中每一個角落。
青鳶的秀眉些些緊蹙,柵欄高達數丈,滿身傷痕的她無力越過,反倒是越來越嚴密的搜查,遲早會發現她。正在危急間,忽地一雙手抓住了青鳶衣襟,一個大力,青鳶被提出營地柵欄。那人雙手一翻,順勢青鳶抱在懷中,繼而幾個輕盈的躍步,瞬息離營地數裡之遠。
青鳶以為被吳雁棠擒住,正想取袖中匕首。忽地感受到男子胸膛氣息,便是簌簌落下淚來。
熟悉的溫暖,差點就失去的安穩。桓夜。
“小姐哭什麼,等回了崤山,兩籠荷芽雞菘卷兒,桓夜決不食言。”一如既往寵溺的聲音,深處卻藏著重傷的蒼白。
青鳶抬眸,一時也不知該哭該笑。只是小手撒氣似的錘著他的胸膛:“桓夜!”
“嗯?”
“三籠。我要吃三籠荷芽雞菘卷兒。”
“好。”
桓夜帶著青鳶離開了營地範圍,遠遠的火把已經模糊。眼前是一脈平川,嗚咽的晚風吹拂著黑乎乎的灌木叢。
忽地,震天的馬蹄聲劃破平靜。塵煙漫天,大地輕顫。百余匹駿馬飛馳而來,轉眼間已到二人跟前。各色衣衫,男男女女,拿刀的提劍的,紛雜不一。一樣的,是每個人眼中的冷冽,是屬於從腥風血雨中滾爬過的人,才能鍍上的寒氣威壓。
當先的幾個人翻身下馬,奔到青鳶跟前,倒頭便拜:“飛龍幫幫主馬萑參見鳶姑娘!”
“江鬼派門主司馬晦給鳶姑娘請安!”
“滅心宗宗主閻摩給鳶姑娘磕頭了!”
“鳶姑娘,小的一鬥米派掌門單渾頭,接到桓公子意思,疾馳一天一夜趕來,給您老問安!”
..
隨後的人馬陸續趕到,又有十幾個男男女女上前參拜。一一報上自家宗門。身後,數百人伏地叩首,熙熙攘攘卻鴉雀無聲。
大魏暗夜之主,申屠、青鳶。平分天下,尊號“屠鳶”。
青鳶嗔怪地乜了眼桓夜,怪他陣勢搞得太大。這簡直是把長安、洛陽一半的道上老大都叫了過來。不像是救人,倒像是造反了。
忽地又有一位白衣男子上前來,並沒有拜倒,但也客氣的揖手道:“在下申屠長子,申癸。聽聞鳶姑娘遭逢歹人,家父也很是掛念。便讓在下一道前來,看有什麼幫得上忙。”
青鳶嘴角一彎,傷痕累累的纖細身子忽地迸發出懾人的光芒。她一個翻身,躍下桓夜懷抱,佇立於高處的青石之上。滿是污垢和鮮血的衣衫,在晚風中獵獵飄拂,竟似一面旌旗,讓所有人瞬間忘言。
諸人把頭埋得更低,再不敢瞧青鳶一眼,連桓夜都微紅了臉,目光一刻也移不開。
“此處山谷,在道上,歸誰管?”青鳶冷冷發問。
片刻的寂靜。申癸遲疑道:“貌似,是飛龍幫。”
青鳶的美目頓時散發出危險的氣息:“我淪落此地數日,飛龍幫卻始終沒見個人。馬萑,為何?”
飛龍幫幫主馬萑是個年過中年的漢子,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忙不迭連連磕頭道:“鳶姑娘明察!小的見您和皇家的在一起,也不敢妄自插手。畢竟是熙德長公主和吳家世子.”
馬萑的辯解才說道一半,便聽得空氣撕裂的聲音,一把匕首赫然刺中他的喉嚨。
沒有一絲聲響和哀嚎,馬萑就軟軟地癱了下去,頃刻就沒了氣兒。再看那高處的女子,青蔥十指保持著捏拿匕首的姿勢,面上沒有一絲溫度。
諸人頓時倒吸了口涼氣。果斷的狠辣,精准的刺殺,不愧是暗夜之主,屠鳶。所有人連大氣都不敢出,連申癸都暗暗縮了縮脖子。
青鳶驀地笑道:“本姑娘今日保全,多謝各位奔波相救。但凡來者,都是阿鳶的恩人,阿鳶在此謝過了。”青鳶鄭重地屈膝一福,嚇得諸人連道“不敢”。
“此歲,孝敬錢財,阿鳶便少拿一分,就當阿鳶請各位喝酒了!”
這話一出,諸人頓時歡呼一片,紛紛拜倒謝恩。看向青鳶的目光,卻愈發尊敬。
“鳶姑娘,那幫人,你做何處置?”申癸踱步過來,略微低了頭,問道。
青鳶回頭瞧了眼燈火輝煌的營帳,瞳仁一閃而過陰翳的雪色:“李、趙、周、吳,八大世家之人,是我的獵物。其余的,就先替本姑娘收點利息罷。”
話畢,青鳶又換上親和的笑意,對申癸道:“我和令尊共掌道上,今日還勞煩大公子為我奔波,真是讓阿鳶折壽。”
申癸揖手道:“鳶姑娘不必客氣。家父每每說起鳶姑娘,總是贊賞有加。營帳百余個小雜種,就不勞鳶姑娘親自去了。癸敢請前鋒。”
青鳶朗聲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我回長安,請你一醉方休。”
申癸哈哈大笑,翻身上馬,朗聲喝道:“三百六十道,磨刀子干活!”
一群人頓時熱血上湧,常年滾著刀口子,讓這些人興奮地長嘯。便是一群群馬蹄撒歡,餓狼般向營帳奔去。平川連天塵土飛揚,半晌才寂靜如初。
桓夜撫了撫青鳶發頂:“回崤山。不聽話包扎,兩籠荷芽雞菘卷兒就沒得吃。”他俯身,欲將青鳶攔腰抱起。
“說好的三籠。”青鳶嘟嘴嗔怪道,卻沒有阻止。活像個孩子走累了路,等著兄長抱回家。
桓夜正要應答,忽覺得眼前一花,懷中已經一空。再一瞧,青鳶已經落入另外一個青衫懷抱。
正是方陵朔。
桓夜簇眉,不給方陵朔任何辯解的機會,腰際長劍便向他刺去。招招狠冽,直攻要害。方陵朔抱著青鳶,身形輕盈,足尖輕點,完美地躲過每一次劍鋒。
“本公子好歹是鳶鳶的夫子。桓夜何必將我趕盡殺絕。”方陵朔輕輕搖頭嘆氣,眉宇間一派悠然閑適。
可是這話音剛落,兀地。
“嘶——”方陵朔忽然倒吸了口涼氣,低頭一瞧,青鳶小手中的匕首,已經刺進了他的右胸一寸,鮮血正絲絲滲出來。
“前天有人碰我,頭,我砍了。今日夫子碰我。心,我要了。”青鳶嘴角上翹,冷冷而笑。
男子薄唇開闔間,似乎就要銜住青鳶耳墜。異樣的燥熱從心底升起,男子的氣息讓青鳶有些發懵。半晌她才緩過神來,不禁羞怒道:“豬心還可燉湯,你的心,小炒都是糊臭!”
方陵朔忽地朗聲一笑,星眸熠熠生光,線條優美的臉部線條鍍了層清輝月影,更似九霄謫仙,俊美無塵。他忽地低頭,隨手打落青鳶的匕首,也不在乎胸前的傷口,便摟緊青鳶,幾個輕躍,飄忽而去。
只給原地的桓夜,留下一句飄在風中的話“鳶鳶所中符箓之傷,普通藥物無效。我帶鳶鳶去治傷,你若不放心,盡管跟來”
晚風生涼,青雲遮月,平川一望無垠,寧靜如初。
七月,中元節。亦即盂蘭盆節。
皇帝於內道場造盂蘭盆,飾以金翠。番禹人陳珍異於佛廟,集百戲於開元寺。
節日的喜氣卻被一則噩耗衝淡。
吳家世子率領的南郊軍,在某次出兵中,遭遇歹人襲擊,除了長公主、趙家周家小姐與吳世子,一百八十六名精銳,無一幸存。
同月,突厥息兵。皇帝鑄鏨金硨磲翡翠八寶雄鷹像,派使者送往突厥,以示和好之意。但朝野傳聞,皇帝派出了心腹前往突厥後方,分裂諸部。
邊境迎來了暫時的和平。長安洛陽中元佳節,一如往昔的熱鬧非凡。
七月十八。夜。大明宮。
御溝的水晃悠著明月,靜靜的流淌過紅牆黃瓦。水中幾盞河燈閃爍,晚風輕拂。大魏皇帝李辰焰點燃一根小紅燭,置在紅蓮燈中,默默地把它放進御溝清水。
“明日有關於突厥戰事的朝議,你此時還不歇息,一個人跑到這裡放什麼河燈。”一名女子坐在漢白玉闌干上,鵝黃色的衫子葳蕤如春華。
李辰焰似乎勾了勾嘴角,也沒計較這番無有尊卑的話:“落英,你也會關心朝政了。小時候一同進學,你連突厥是北是南都分不清。”
落英眉梢一挑:“若是贏了,你這個明君還輪不到我來朝賀,若是輸了,你這個昏君更是當得辛苦。”
隱蔽的角落處傳來一聲輕笑,落英忽地將一盞河燈擲過去:“周鳴海!當什麼暗衛!有本事出來!當年同窗進學,武功一課你何時贏過我!”
角落處忽地沒了聲響。李辰焰雙眸干淨,淺笑道:“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性兒。今晚怎麼進宮了?”
“那邊要查查王淑妃。一個俗人,從哪裡學的道法。”落英回答得很是簡潔,李辰焰也恍然的點點頭,目光重新投向河燈。
“為了她喜歡,你就天天放,值麼?”落英瞧向滿河瑩瑩燈火,幽幽問道。
“她說她第一次看,她說很好看。”李辰焰文不對題的答道,眸底一點火花寂滅,被水光湮沒無底的溫柔。
兀地,忽聽得空氣異響,一柄小劍破空而來,呼嘯著往李辰焰刺來。
“皇上小心!”暗處的周鳴海飛身躍出,刀戟猛地跳開小劍,哐當一聲,小劍落地,詭異的是,依然有一柄小劍沿著方才的軌跡,絲毫不亂的瞄准了李辰焰。
原來兩劍貼合,看似一劍而已。那人真是抱了必殺李辰焰的心思。
“何妨毛賊!膽敢弒君!”落英輕盈的身軀一躍,玉指如疾風翻動,忽的在半空中捏住了小劍,絲毫不差。
“好功夫。”一襲玄衣的男子緩緩走出,黑布掩面,唯有兩眸如冰峰,散發出堅毅的寒氣。
周鳴海氣得臉色鐵青,落英卻一把按住他,遲疑的目光打量著男子:“報上姓名,留你全屍。”
玄衣男子並沒有回話,只是瞧向李辰焰,沉聲道:“她在你這裡為賤人所辱,爾同罪。”
李辰焰負手立在御溝邊,他並沒有絲毫的怒懼,眸色有淡淡的哀愁氤氳:“是朕,是朕的錯。”
落英和周鳴海同時怔忪,堂堂九州帝皇,居然那麼輕易的向臣民認錯,但他們都不敢多言,因為二人之間,似乎有種獨特的默契。
“如此,拿命來。”玄衣男子冷冷的吐出幾個字,手中七尺青金長劍一動,飛身往李辰焰刺來。可下一刻,他忽地變了臉色。
一頭光氣組成的吊睛白虎張牙舞爪,丈許高的大個,咆哮著往玄衣男子撲來。後者慌忙揮動長劍去擋,卻仿若刺入了一團空氣,絲毫無用。白虎氣勢洶洶,攪動著烈風猛地將男子撲倒在地,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讓男子立時昏了過去。
吊睛白虎瞬時消散,而一襲鵝黃色衫子的落英指尖還沾有畫符的朱砂,默默的瞧著符紙從半空悠悠飄下。
“他是.”落英遲疑,看了眼周鳴海,見後者也是若有所思,似乎二人都在疑惑同個問題。
“押去思過宮。”李辰焰淡淡的聲音傳來,靜然無波。周鳴海緩過神來,連忙抱拳跪倒:“遵旨。”
待二人走後,李辰焰又靜靜的佇立在河邊,身形煢煢,低語喃喃:“是叫桓夜罷。他就是守護在你身邊的男子麼。這樣俊兒的功夫,朕卻一點都不會,只會做個受人保護的皇帝.”
御溝邊晚風輕拂,水中河燈瑩瑩,一派靜好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