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澄澈的星空籠罩著靜謐的帕拉梅爾高地,深冬的寒風從遠方呼嘯而至,在水泥砌成的高牆和金屬鑄成的支撐梁架之間帶起了低沉的嗚咽聲,莊嚴高聳的天文台佇立在這片曾險些成為人類兩大帝國戰爭爆點的高地上,佇立在這冷徹的冬夜中。
高度精密的透鏡組在機械裝置的調整下緩慢歸位,天文台正上方的夜幕中隱約可見數個閃爍的符文,符文之間所勾勒出的夜空呈現出遠比其他區域天空更加澄澈的狀態,又有一層仿佛濾鏡般的色彩覆蓋在那滿天繁星之間,伴隨著寒風所帶來的低沉聲響,又一組透鏡和水晶陣列從建築物頂部緩慢張開的穹頂中上升,指向了已經位於夜空最高點的霜天座附近。
天文台內,滿頭白發、身形消瘦的摩爾根·雨果將後續的觀測與記錄工作交給了自己的助手,他邁著略有些疲憊的腳步走向休息區域,看到自己的至交好友、天文台第二負責人本傑明正坐在圓桌旁,手中捧著一本刊物,眉頭緊鎖的仿佛一團皺巴巴的棉布。
大概是聽到了靠近的腳步聲,正眉頭緊皺盯著手中刊物的本傑明抬起頭來,在看清摩爾根的身影之後,這位出身自聖蘇尼爾的前宮廷法師才稍微舒展開眉毛,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啊,看樣子你終於忙完了。”
“每當霜天座抵達最高點的時候都要重新校准這裡的透鏡組,這件事我可不放心交給那些毛手毛腳的年輕人——主透鏡磕壞一點我就要心疼死了,”摩爾根隨口說道,緊接著臉上露出好奇的表情,“你在看什麼?我看你的表情簡直像是要出門與人決鬥。”
本傑明一聽這個頓時臉色比剛才還糟糕,這位膚色微黑的前宮廷法師忍不住揮舞著手中的刊物對老友大聲抱怨道:“論文,一篇最新發表在《魔導前沿》雜志上的、令人不安的論文!該死,你說的沒錯,我現在真有點想找人決鬥,用大火球和閃電箭酣暢淋漓地洗個澡也比看到這東西要讓人身心放松!”
“哈,一篇論文竟然能讓我們的大學者抓狂到這種程度——上次我看到你露出這副模樣還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看完《符文邏輯學詳解》之後,”摩爾根看著老友這誇張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了聲,蒼老的面孔上皺紋都堆積起來,他向前伸出手,“也讓我看看,看看這文字間到底有什麼魔力,竟可以把一個大魔法師折騰成這樣……”
他接過了對方手中的《魔導前沿》雜志,這是由帝國魔能技術部官方刊發、由瑞貝卡殿下和卡邁爾大師掛名編纂、在魔導技術領域最為權威專業的技術刊物,其發行量不大,但每一個有一定魔導造詣且能夠跟上時代的現代學者都以擁有並通讀每一期的《魔導前沿》為榮,這一點摩爾根本人也不例外——只不過他這兩天過於忙碌,還沒來得及了解最新一期的期刊上都有什麼內容。
“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最好先給自己的腦子釋放一個安神術,”本傑明看著摩爾根的眼睛,有些沒好氣又有些促狹地提醒著,“翻開《關於魔力波動屬性背後萬物基礎的引申猜想》那一篇,對,一篇占了半本書的那個,先速讀一遍吧,這對你的心智有好處。”
“這麼長麼?而且這個奇怪的標題是怎麼回事……”摩爾根有些意外地嘀咕著,很快便找到了那篇在整本期刊中占據篇幅最大的文章,結果還沒翻看多少便忍不住皺起眉頭,“這……僵硬生疏的語法,幾乎踩著及格線的拼寫,不嚴肅不規整的遣詞用句……這真的是一篇可以發表在《魔導前沿》上的論文?我孫女寫的日記都比這個通順得多!!”
“還沒有那麼不堪,老朋友,雖然這篇文章的‘文法’確實有那麼一點生疏,但它起碼已經做到了敘述清晰可讀,”本傑明嘆了口氣,不緊不慢地說著,“文章作者的遣詞用句像是個第一次寫論文的新手,但裡面所有涉及到理論和知識的內容都極其准確且專業,這也是讓我意識到它內核價值的重要原因——你應該認真看下去,它的內容才是最值得你關注的。”
“內容?”摩爾根皺了皺眉,一邊向下翻開書頁一邊輕聲嘀咕著,“確實,這部分關於魔力波動實驗的講述以及參數都沒問題,還有這裡……嗯……嗯?”
老法師一頁頁地向下翻去,在魔法的輔助下快速閱讀並分析著那篇論文的內容,他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精彩,眉頭也越來越緊鎖,最後他干脆直接坐到了本傑明的旁邊,一邊咬牙切齒地往下看著一邊下意識地前後搖晃身體——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每一次全神貫注的思考都將會這樣,而本傑明則早已准備好了茶水並推到摩爾根手旁:高強度的思考和過於投入的閱讀是一定會口干舌燥的。
“這……這是人能想出來的思路!?”摩爾根還沒把論文看完,便已經忍不住開口說道,他一邊念叨著一邊端起茶水一飲而盡,又扭頭看著旁邊的老朋友,“萬物的微觀基礎是波或具有波屬性的‘震顫單元’,世間一切存在,在世界的‘最底層’皆有統一性質,物質與能量之間的區別僅僅是‘波長’與‘頻率’的不同,而魔力極有可能是一種性質最為特殊的‘波’,它彌漫於全宇宙且作用於一切,因而諸多魔力與物質的相互作用成為可能……這都什麼跟什麼?!”
“你看,我提醒過你的,”本傑明這時候反而沒有了一開始的激動情緒,反而還在笑著安撫摩爾根,那笑容中帶著某種“雖然貧道死了但看到道友也死在同一個坑裡真是好快樂”的意味(雖然他自己應該想不出這麼精妙的比喻),他又倒了一杯清茶,一邊推過去一邊好心好氣地說道,“你應該冷靜一點,你的歲數可比我大多了。”
“但你沒法證偽它,不是麼?”本傑明攤開手,“整篇文章的邏輯是自洽的……”
“廢話!它當然是自洽的!它從頭到尾就是從有限的幾個現像和一個誰都沒法證實的‘觀測經驗’中推導出來的一個假設!假設你懂麼?它自己都沒說自己一定是真的,你讓我怎麼去證偽它?!魔法女……皇帝陛下啊,做假設當然沒問題,但也不能做這麼離譜的……”
摩爾根皺巴著一張臉嘟囔著,似乎是因為看到一篇過於荒誕的“民間魔法研究文章”出現在如此專業的期刊上而大為光火,以至於他並沒有注意到身旁老友剛才臉上一瞬間露出的古怪笑容,隨後他又忍不住把雜志翻了開來,飛快地翻向論文的最後,一邊翻一邊嘀嘀咕咕著:“我要看看它後面還有什麼……啊!我的天,你看看這是什麼?‘本文無需引用任何參考文獻’,本傑明啊!一篇論文,裡面竟然敢這麼寫!這個作者以為自己是誰?萬法之源麼?還是以為自己是皇帝陛下?!
“不行,我要看看這到底是誰寫的,又是哪個人竟然允許這樣的論文通過,還堂而皇之地發表在《魔導前沿》上,我一定要發文質疑這篇論文的嚴謹……”
生性嚴格的老法師忍不住大聲抱怨著,這是一種在自己熱愛的領域看到陌生人闖進來亂搞之後產生的本能抵觸,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書頁翻到了最後,而在旁邊本傑明越來越怪異的笑容中,他的抱怨聲戛然而止了。
他知道的在國內魔導與符文領域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的名字幾乎全掛在上面。
而且在那些名字之前,更是還掛著兩個他想都沒敢想的名字。
“來,喝杯茶,”本傑明將已經有些冷掉的茶水往前推了推,和顏悅色地說著,“一會出去找人決鬥。”
“我要跟你決鬥,立刻馬上就現在——你是不是從剛才開始就等著看我笑話了?”摩爾根終於反應過來,瞪著眼睛看著旁邊的老朋友,緊接著他又突然一臉緊張地縮起脖子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著,“我剛才沒罵的太難聽吧?”
“感謝你自己從小到大的教養吧,在罵人領域詞彙量的匱乏讓你剛才的表現還不算太離譜,”本傑明聳聳肩,“而且說真的,我認為這篇論文把作者們的名字放在最後應該是故意的——不過你我都不必太嚇唬自己,我們並沒有生活在一個高壓而嚴苛的君主手下……”
“不,我最緊張的不是陛下的名字……雖然那也讓我很緊張,但我更在意的是另一個,”摩爾根仍然下意識地壓低著聲音,仿佛是生怕自己不小心說出的某個字眼都會觸動某些不可名狀的力量,“你注意到了麼?那個名字叫‘彌爾米娜’……”
“或許只是個重名呢?”本傑明的表情也有一瞬間明顯的猶豫,但他還是搖著頭說道,“別想太多。”
“這個名字想重名可不容易……我的老朋友,”摩爾根小聲說著,“沒讀過多少書的鄉野村漢或許還有可能給自己的孩子瞎起這種名字,但一個能在《魔導前沿》發表這種論文,同時還能在文章末尾掛上那些名字的人——你相信她或者她的父母會不知道‘彌爾米娜’指向哪位存在麼?”
“……別想太多,摩爾根,”本傑明輕輕搖了搖頭,“你所說的那位存在已經隕落了。”
“是啊,已經隕落了……不過你我都接觸過神權理事會的項目,你也知道天文台的作用……我們是知道一些‘真相’的。”
聽著摩爾根這隱晦的說辭,本傑明當然知道老朋友是在指什麼,他輕輕呼了口氣,目光落在那本攤開的期刊上,那個對於所有法師而言都極為熟悉的名字挑動著他的視線,沉默良久之後,他才小聲說道:“剛聽說祂隕落的時候,你傷心過麼?”
“……其實還好,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多麼虔誠的信徒,或者說這世界上多半根本就不存在什麼虔誠的魔法信徒,”摩爾根嘆了口氣,搖著頭,“但我仍然發了一晚上的呆,我沒聽說過那種事情,第一次經歷,我當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我和你也差不多,”本傑明給自己也倒了杯茶,“但後來……神權理事會成立了,我和你一樣,在正常的公職之外又多了一個神權理事會的底層編制,就開始接觸到一些消息……”
摩爾根低頭沉默不語,只是抬起手指輕輕拂過那印刷本的書頁,指尖在一個名字上停留了片刻之後才突然開口:“如果這真是她,你說……”
“……這不是很好麼?”
老友的聲音帶著笑意,這輕快的情緒讓摩爾根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來。
“我們這次離她可很‘近’了,”本傑明笑著說道,似乎想通了什麼,“我們以前只能對她祈禱,卻連回應都聽不到,崇拜一個虛無縹緲的符號,那個符號卻解釋不了任何東西,可現在——你手中就拿著她的‘思想’,她在想什麼,她在研究什麼,她想與我們討論什麼,都明明白白寫在這兒了,我們甚至還能一眼就看出來,女士她的文法水平很糟糕,明顯是第一次寫東西,她這篇論文甚至很有可能已經是被人幫忙潤色過的……”
“嘿,你這麼說可有點不尊敬了……”
“你剛才不也這麼說麼!”
“……這倒也是,”摩爾根表情有些怪異地嘟囔著,表情顯得由點迷惑,“確實,看到這篇文章之後,我對‘那位女士’的感覺好像變得很奇怪……她竟然在跟我們一樣學習和研究這些東西?而且她還找我們的陛下和卡邁爾大師他們聯名……”
本傑明擠了擠眼睛:“那你現在還考慮‘發文質疑’麼?”
摩爾根頓時愣住了。
但在呆滯了片刻之後,這位出身自聖蘇尼爾皇家占星師的老法師反而像是被激起什麼鬥志,睜大眼睛耿直脖子:“寫,為什麼不寫!你沒看到文章末尾還專門用加粗字體寫著一段話麼?‘本文僅對我們這個世界的底層真相做一個粗淺的猜測,不應被視作任何一種判斷或定論,歡迎所有有志於此的學者們對本文所提出的所有內容進行質疑和探討,在學術之路上,任何嚴謹合理的質疑聲音都不必向任何權威低頭’——普通論文後面可沒這句話,這話明顯是陛下以及‘那位女士’故意留給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