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餐飯,梁健和胡小英之間,始終沒有找回到當初的那種輕松自在,溫暖的感覺。那種淡淡的,婉轉著愛意的氣氛,如今卻成了冬日裡的濃霧,黏在人身上,讓人有種喘不過來氣的沉重感。
原本美味的午餐,因為吃得心不在焉,所以就有些味同爵蠟的感覺。梁健吃了沒多少,就放下了筷子。胡小英依然慢條斯理地吃著,一舉一動地顯得十分溫雅。許久不見,她的身上似乎多了一種安靜的氣度,不像以前,即使是和他在一起時收斂了鋒芒也依然會流露出一絲上位者的氣度。此刻的她,就像是一個安靜嫻雅的婦人。
梁健看著她,漸漸專注。胡小英應該是感覺到了他目光中的專注,停下了筷子,抬頭看他,淡淡一笑,驚醒了他,問:“我臉上有東西嗎?”
梁健笑著搖搖頭,說:“沒有,只是覺得你有些不一樣了。”
胡小英說:“是嗎?可能是因為太久沒有見面了吧。”
梁健心裡有個地方,被輕輕地碰了一下,微疼。胡小英又問:“待會下午你有空嗎?”
梁健回答:“有。”
“陪我走走。”胡小英說。梁健答應的很爽快:“好的。”
沒見她之前,梁健心裡一直有兩個小人在鬥爭著,甚至在拍照的那一刻,還在喋喋不休的爭吵。可一餐飯的靜默結束,梁健的心裡已經沒有了任何爭執。
或許是這一小段沉默的時間,給了他勇氣,又或許是讓他得到了真正的理智。既然放不開,又何必一定要強求自己放開。有些事,或許就是因為太較真,所以痛苦。
梁健如此告訴著自己。
濕地公園內,梁健走在胡小英的身畔,右肩偶爾會輕輕地與她的左肩摩擦在一起,冬日裡的厚重的面料會發出一兩聲沉悶的摩擦聲,給兩人間時常的沉默潤潤色。
或許已經逛了很久,又或許只是一會兒。冬日裡的濕地公園,因為近水特別寒冷,游人很少,所以格外安靜,以至於時間的流逝都不太明顯。梁健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將那個壓在他心中很多日子的疑問問出了口。
這句話,在說出口之前,他在心底斟酌了很久,以避免會不小心傷害了胡小英。他將他最終認為應該沒關系的話,又咀嚼了兩遍後,開口問:“前段時間,我聽說,你可能回調到省裡來,這……是真的嗎?”
胡小英轉過頭,微微揚起下巴,問他:“你希望是真的嗎?”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睛裡,有一種光芒,瞬間亮起,讓他梁健心裡生了些怯懦。梁健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懦弱的人,可此刻,在胡小英的目光下,在這個問題面前,他卻失去了回答得勇氣。
他不知道該回答是,還是不是。胡小英和華之間的那些流言,他不是沒聽到過,盡管他屢次告訴自己,不過是流言而已,不必當真,可心裡依然忍不住會胡思亂想。不是他信不過胡小英,而是他信不過華劍軍,信不過這個官場中的政治。
那兩個小人又在梁健心裡出現了,激烈的打著架。胡小英等了他七八秒鐘,眼睛裡的光芒黯了下去。她將揚起的下巴收了回去,動作也沒了剛才的那種生氣。她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你不必回答我。”
梁健心裡驀然急了。慌忙否認:“不是的,我其實是希望你來的,只是……”
胡小英打斷了他的話,目光正視著前方的某一處,用著某種梁健讀不懂的決心,斷然說道:“省裡,我是一定會來的。”
瞬間,有一句話,梁健差點就脫口而出:“怎麼來?靠華劍軍嗎?”
話即將出口的一瞬間,梁健忽然間驚醒,忙剎住了話頭。胡小英轉頭看他,問:“怎麼了?”
梁健笑了笑,說:“沒什麼。”
胡小英的眼裡又出現了那種光芒,她看著他,問:“如果我來了,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梁健怔住。回到從前?這可能嗎?可是,這難道不是他心底另一個自私的自己所期望的嗎?
梁健還沒想好怎麼回答,胡小英卻忽然上前一步,輕輕靠進了他的懷裡。梁健下意識地伸手環住了她。
她似乎瘦了一些,他能感受到衣服下她身體的單薄。
梁健看了眼四周,並沒有人,心裡也就放下心來。雙手微微用力,將她摟在懷中,臉頰摩挲著她的頭發,久違的發香飄入鼻尖,讓他期望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
正在這時,像是有什麼亮光亮了一下,閃到了梁健的眼睛。梁健猛地抬頭朝周圍看去,卻什麼都沒看到。
胡小英也被梁健驚到了,松開了手,問:“怎麼了?”
梁健說:“好像有人拍照。但是我沒看到人。”
胡小英站遠了一步,說:“可能你看錯了吧。”
“可能吧。”梁健應了一句,將目光從周圍收了回來,剛要說些什麼,胡小英卻有些意興索然地說:“這邊也挺涼的,我們走吧。”
梁健只好答應。走出濕地公園後,胡小英便以鏡州還有工作,離開了。梁健坐在車內,一直看著她開出去很遠,才收回目光。
他真正想問的,終究還是沒問出口。梁健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去問她這個問題。她是自由的。而他是不自由的。更可恨的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擺脫這種不自由。
梁健嘆了一聲,開車往回趕。他的車剛沒走出多遠,濕地公園內,便走出來一個人,胸前掛著一個相機,左右看了一下後,走向了停在遠處的一輛不起眼的轎車。
此人走到轎車旁,轎車後座的車窗搖了下來,露出一張臉,若是梁健在這裡,或者胡小英在這裡,都會認出這張臉。
掛著相機的男人將相機從脖子裡取了下來,然後交給了車裡的男人。車裡的男人拿著相機看了一遍後,又將相機還給了這個男人,然後車子就離開了。
相機男,也坐上了另外一輛車離開了。
星期一是干部下河活動。那兩位北京的領導,星期天夜裡就已經到了省政府,下榻在省府大院的別墅區裡。他們到的時候,梁健就接到了電話,先是張強的電話,然後是項部長的。
因為時間緊張,項部長他們星期二早上就得趕回北京,而星期一晚上,肯定是沒有多少私人時間的,所以梁健當天晚上就帶著剛趕回寧州的項瑾和霓裳一起去了省府大院,拜見了自己的岳父大人。
看到霓裳和項瑾,項部長顯得很是高興。霓裳已經半歲多了,已經開始認人。平常時候,小區裡的人抱了她,她雖不哭,卻也會鬧騰。但,奇怪的是,霓裳在項部長的懷裡,格外的乖。一雙明亮沉澈的眼睛,一轉不轉地盯著自己的外公,看得格外專注。
項瑾笑著說:“看來血緣這東西真是很奇妙的,這小家伙難道知道抱著自己的是她的親外公,所以一點也不鬧?”
項部長聽了項瑾的話,更加高興,逗了好久,才將霓裳還給項瑾,然後跟梁健說:“我有些話要跟你說,你跟我到書房來一趟吧。”
這裡的書房,並不是北京項部長家中的書房,不過是別墅中一個用來安排會客的房間。梁健和項部長各自在一個沙發中坐下。
梁健問:“爸,你想跟我說什麼?”
項部長說:“我聽說,你現在調到婦聯去了。”
梁健點頭。項部長問:“需要我幫忙嗎?”
梁健有些驚訝於項部長會說這樣一句話。但梁健,並不希望項部長幫忙。他搖頭回答:“不用。其實,在婦聯一段時間也好,可以讓我沉澱一下自己,冷靜地思考一下。”
項部長對梁健的回答還算滿意。如果梁健回答說要他幫忙,反而會讓他失望。確實,婦聯是屬於邊緣部門,但是梁健還很年輕,加之有張省長,就算華劍軍壓著,也肯定不會一直呆在婦聯的。
項部長贊賞的說了一句:“你能這麼想,說明你在政治上,已經成熟了一些。”
“謝謝爸的誇獎。”梁健說。
梁健想了一下,說:“我現在在婦聯,省委省政府這邊的事情,消息沒以前靈通了。不過,因為最近在輔助水利廳的高成漢同志,所以在水利廳這邊,聽到過一些風言風語。”
項部長看了他一眼,沒問他是什麼風言風語,也沒說不讓他往下說。梁健斟酌了一下,沒再繼續說下去。點到即止,這是他必須要懂的道理。要是想給華劍軍上眼藥,那風言風語四個字已經足夠了,何況自己的老丈人對華劍軍從來都是不喜歡的。梁健若是再多言,就和八卦的婦人沒什麼區別了。
這個道理,梁健坐了那麼多年的秘書,也算是懂得一些的。
項部長忽然又問到了去世的周雲龍。項部長的話,讓梁健有些驚訝。他問:“聽說,周雲龍同志的事故,另有隱情。”
梁健斟酌了一下,回答:“那次意外當中,巧合和疑點都很多。所以張省長和公安廳張夏初榮同志都懷疑,可能並非是意外。但目前,線索還不明朗,有待進一步查證。”
項部長點頭,然後說:“這種事情,一旦查實,必須嚴懲,絕不姑息。”說完,忽然問:“那你是怎麼認為的?”
梁健想了一下,回答:“其實,治水行動開始到現在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情,我覺得,完全有理由懷疑周雲龍同志的意外有人為因素的存在。”
項部長又問:“那你對於這個幕後的凶手,有多少的把握?”
梁健驚訝地看著項部長,好幾秒,才回過神。這查案並不是梁健的事情,而且這種事,是不可以隨便的推論的。項部長不會不知道這些個道理,但他還是這麼問了。梁健只能歸結於項部長是把他當做家人,才會這樣問他。
但梁健卻不敢冒失地回答,梁健考慮了幾秒後,說:“治水行動牽涉到的利益面很廣,有可能的目標很多,不好說。”
項部長又換了個問法:“那你覺得是裡面的人,還是外面的人?”
這個所謂的裡面和外面,指的是什麼,梁健當然清楚。他覺得今天的項部長,有些奇怪,或者說,反常。若是以前,以他的性格,不會這樣問一個問題。這樣的問題,近乎暗示。梁健不知道項部長想要暗示給他的答案是裡面還是外面。
他只好回答:“都有可能,不過,我覺得外面的可能性大一點。裡面的,若是想阻攔,方法更多,沒必要這樣冒險。”
項部長沒再接下去問,這讓梁健松了一口氣。
離開別墅的時候,梁健問項瑾,說:“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爸爸有些不一樣?”
項瑾問他:“你指的是哪方面?”
梁健本想將他們在書房的談話告訴項瑾,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
剛回到家裡,梁健又接到了張省長電話。張省長問他是否見過自己的岳丈大人了。梁健想起了書房裡的那一番談話,他問張省長:“周雲龍廳長的案子,有進展了嗎?”
張省長頓了一下,說:“有了,已經可以確定,是他殺,不是意外。”
梁健心裡咚了一下,雖然早有准備和預料,但到了這被確認的一刻,還是感覺到了震撼。讓他感到震撼的是,為何人命會輸在利益上?僅僅只是一個治水行動,就讓人喪心病狂到去殺人。
這些話,梁健並沒有說出口,只是問:“那這個幕後的人是誰,有眉目了嗎?”
張省長嘆了一聲,說:“肇事司機倒是已經查到了,但是,幕後的人……”張省長用一聲嘆氣聲代替了接下去的話,梁健自然明白。
他想,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些惡人總是能夠輕易地藏在人後,而不露面,卻把自己的罪惡讓別人去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