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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一一五章

恰逢雨連天 沉筱之 3011 2024-03-17 21:48

  

  此為防盜章巷內有一處一進深的院落,蘇晉抬目望去,上書“清平草堂”四字。柳朝明推開院門,徑自走到草舍門前,道:“便是這裡。”

  這是老御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勢,曾一度求賢若渴。後來他手下人才濟濟,再佐以“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之計(注),最終問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難免患得患失,積慮成痾,非刮骨不足以慰病痛。

  十數載間,朱景元殺盡功臣,整個朝堂都籠罩在腥風之中。

  若說誰還能自這腥風中艱難走過,便只有前任左都御史,人稱“老御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光處,對蘇晉道:“老御史一生,曾十二回入獄,無數次遇險。景元五年,他去湖廣巡案,當地官匪勾結,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擋刀,被斬沒了右手五指,他沒有退;景元八年,聖上猜忌平北大將軍有謀反之心,他冒死勸諫,被當做同黨關入詔獄三年,受盡折磨,他沒有退;景元十一年,聖上廢相,以謀逆罪牽連萬余人,他自詔獄一出便進言直諫,聖上一怒之下要殺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蘇晉道:“此事我聽說過,當時滿朝文武為其請命,才讓老御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饒是如此,他仍受了杖刑,雙腿壞死,余生十年與病榻藥石為依。”他回轉身看入蘇晉的眼:“蘇時雨,在你眼中,許郢的死是甚麼?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遺恨,還是蒼天不鑒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親歷親嘗的一出人生悲涼,而這悲涼告訴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鳴金收兵?”

  蘇晉避開柳朝明的目光,看向奉著老御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願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錯了麼?凡事盡力而為不能如願,是不是及早抽身才更好?難道非要如西楚霸王敗走烏江,退無可退時自刎於江畔麼?”

  柳朝明看著她,忽然嘆了一口氣:“你聽說過謝相麼?”

  蘇晉的心倏然一緊,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於抬頭露出驚慌的神色,“略有耳聞。”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聖上曾三拜其為相,他本早已歸隱,可惜後來相禍牽連太廣,波及到他。老御史正是為謝相請命,才受得杖刑。

  “蘇時雨,你為晁清一案百折不撓,令本官仿佛看到老御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御史他受過杖刑後,雙腿本還有救,但他聽說謝相唯一的孫女在這場災禍中不知所蹤,竟為了故友的遺脈西去川蜀之地尋找,這才耽誤了醫治,令雙腿壞死。”

  蘇晉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樣了,終年積於眼底的濃霧一剎那散開,露出一雙如曜如漆的雙眸,卻是清澈而堅定的,仿佛一眼望去,便能直達本心。

  蘇晉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御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來正是這麼做的,守心如一,有諾必踐。

  柳朝明道:“蘇時雨,本官知你不願退,本官只是想告訴你,許郢之死,只是千千萬萬蒙受含恨而終的人之一,而身為御史,你只能直面這樣的挫難,縱然滿眼荒唐,也當如老御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蘇晉低低笑了一聲:“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然後她抬起眼,一雙眸子像燃著灼心烈火,語氣卻是清淺的,轉身捻起一根香:“我為老御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她的祖父,為闊別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摁住蘇晉的手:“我與你一起。”

  然後他點香看了蘇晉一眼,望向老御史的牌位,道:“當以尊師禮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時。

  沈奚手裡把玩著折扇,倚在門廊上招呼:“百官俗務纏身,我原想著昀兄與我一個被勒停了早朝,一個被打折了腿,合該湊作一處逗悶子,沒成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伸手跟蘇晉胡亂比了個揖,“蘇知事,又見面了。”

  蘇晉回了個揖:“侍郎大人好。”說著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裡努努嘴:“這人是你朋友?”

  正堂當中還跪著一人,蘇晉仔細一瞧,竟是周萍。

  她道:“正是。”

  沈奚促狹一笑:“你看著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周通判,本官恕你無罪,命你平身。”

  周萍恨不得將頭埋進地裡:“不敢不敢,求大人責罰。”

  沈奚“嗤”地笑出聲,又連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經地道:“你且平身吧,蘇知事已與本官說了,他會代你受罰。”

  周萍猛地抬起頭,先是一臉無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臉責備地看了眼蘇晉,再磕下去:“稟沈大人,蘇知事還有傷在身,求大人手下留情,要不、要不蘇知事的責罰,我加倍替他受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著肚子笑作一團:“這是甚麼糊塗爛賬。”

  柳朝明知他素愛拿人逗悶子,抬步邁進前堂,說了一句:“周通判平身。”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裡掂量了一下官品,諾諾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著沈奚:“你怎麼他了?”

  沈奚沒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詫異神色:“御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來都察院找蘇知事,趕巧您二位不在,還是我這個串門子順道幫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掃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詞:“招呼,招呼的客。我腿不是折了麼,官袍太繁瑣,就穿了身便服,哪裡知周通判將我認成個打雜的了,說他一路自宮外走來,實是熱得慌,想問我討碗茶喝。我心想,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總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壺,又是燒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給周通判沏了盞茶,誰知錢三兒那個不長眼突然過來叫了一聲‘沈大人’,還拜了一拜,周通判這一下便嗆了個半死,然後跪在地上死都不起來了。”

  說著,他又提起茶壺,斟了盞茶遞給周萍:“周兄弟,你說是吧?”

  周萍撲通一聲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將就手裡的茶遞給蘇晉道:“哎,我說,你一身反骨,怎麼有這麼個老實巴交的朋友?怕不是成日叫你欺負吧?”

  蘇晉接過茶放在一旁,轉身去扶周萍:“沈侍郎這句話可問住下官了,柳大人一身正氣,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交?”說著,懶得再理沈奚,問周萍道:“皋言,何事來尋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幾,問柳朝明:“哎,他這目無尊長以下犯上的毛病,可是你慣的?”

  柳朝明也沒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臉色,都沒當真要責罰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個阿婆來衙門找你,我與義褚兄一問,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裡的信提起過你,她找不到元喆,才找到這裡來。”

  蘇晉眸色一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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