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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濟元年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蘇晉被人從刑部帶進宮,險些叫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見天光,大牢裡頭暗無天日,充斥著腐朽的屍味。每日都有人被帶走。那些她曾熟悉的,親近的人,一個接一個被處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書。
身上的囚袍略顯寬大,凜冽的風自袖口灌進來,冷到鑽心刺骨,也就麻木了。
蘇晉抬眼望向宮樓深處,那是朱南羨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極一時的明華宮如今傾頹不堪,好似一個韶光颯颯的帝王轉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華宮走水——看來三日前的傳言是真的。
內侍推開紫極殿門,扯長的音線唱道:“罪臣蘇晉帶到——”
殿上的人驀然回過身來,一身玄衣冠冕,襯出他眉眼間凌厲,森冷的殺伐之氣。
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蘇晉覺得好笑,嘆自己初見他時,還在想世間有此君子如玉,亙古未見。
如今又當怎麼稱呼他呢?首輔大人?攝政王?不,他扶持了一個痴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龍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霧氣,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著的人。
“過來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蘇晉沒有動。兩名侍衛上前,將她拖行數步,地上劃出兩道驚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蘇晉便抬起頭,啞聲問道:“明華宮的火,是你放的?”
他沒有作聲,蘇晉又道:“你要燒死他。”
柳朝明這才看見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幾何時,那個才名驚絕天下的蘇尚書從來榮辱不驚,寡情薄義,竟也會為一人悲徹至絕望麼。
柳朝明心頭微震,卻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亂犯上,勾結前朝亂黨,且身為女子,卻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惡極,即日流放寧州,永生不得返。”
蘇晉又笑了笑:“不賜我死麼?”
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隨逝者而去。
囚車等在午門之外,她戴上鐐銬,每走一步,鋃鐺之聲驚響天地。
柳朝明看著蘇晉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樣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風雨連天,她隔著雨簾子朝他打揖,雖是一身素衣落拓,一雙明眸卻如春陽秀麗。
那時柳朝明便覺得她與自己像,一樣的清明自持,一樣的洞若觀火。
他只恨不能將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幾分探究幾分動容,任由她長成參天大樹,任她與自己分道而馳。
如今她既斷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夠原諒他了。
“蘇晉。”柳朝明道,“明華宮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蘇晉背影一滯。
柳朝明淡淡道:“他還是這麼蠢,兩年前,他拼了命搶來這個皇帝,以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燒了自己,拱手讓出這個江山,以為能換你的命。”
蘇晉沒有回頭,良久,她啞聲問:“為什麼,要告訴我?”
“你不是問,為何不賜你死麼?”柳朝明道,“如朱南羨所願。”
囚車碾過雪道,很快便沒了蹤跡。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滿肩,融入氅衣,可他長久立於雪中,仿佛感覺不到寒冷。
一名年邁的內侍為柳朝明撐起傘,嘆了一聲:“大人這又是何必?”他見慣宮中生死人情,曉得這漩渦中人,不可心軟半分,因為退一步便萬劫不復。
“尚書大人本已了卻生念,大人那般告訴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後生了。蘇大人在朝野勢力盤根錯節,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今聖上又是假作痴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與大人之間,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們相識五載,連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馬燈一般換了三輪,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還能回來。”柳朝明笑了笑,“我認了。”
貢生去煙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何不能與人言?
許元喆道:“他不願說,我便不好追問了。自始至終,連他去的是哪間河坊,究竟見了誰,我都不曾曉得。”
晁清失蹤是四月初九,也就是說,他去了河坊後不幾日,人就失蹤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若在貢士所留下玉印當真是她,又怎會跟煙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蘇晉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抬頭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時過半,便道:“你先回罷。”
許元喆猶疑片刻,從懷裡取出一本冊子,是《御制大誥》。
景元十四年,聖上親頒法令《大誥》,命各戶收藏,若有人觸犯律法,家有《大誥》者可從輕處置。
許元喆赧然道:“這一卷原是雲笙兄要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傳臚聽封,元喆有腿疾,勢必不能留京,這後一半我幫雲笙兄抄了,也算臨行前,為他與先生盡些心意。”
他言語間有頹喪之意——身有頑疾難做官,跛腳又是個藏不住的毛病,想來明日傳臚,是落不到甚麼好名次。
蘇晉卻道:“你治學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聖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許元喆自謝過,再拱手一揖,回貢士所去了。
天邊的雲團子遮住日輝,後巷暗下來。一牆之外是貢士所後院,隱隱傳來說話聲,大約是禮部來人教傳臚的規矩了。
這處貢士所是五年前為趕考的仕子所建,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蘇晉上京趕考,被疾馳的官馬所驚,不慎撞翻一處筆墨攤子。
攤主是位白淨書生,蘇晉本要賠他銀子,他卻振振有辭道:“這一地字畫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銀易求,心血難買。”
蘇晉不欲與他糾纏,將身上的銀錢全塞給他,轉身便走。
豈料這攤主當真是個有氣節的,將滿地字畫抱在懷裡,一路尾隨,還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錢財,在下不能要。”
蘇晉不勝其煩,到了貢士所,與武衛打個揖,說:“後頭有個江湖騙子,懷抱一捆字畫,專行強買強賣之事,你們若瞧見,直接攆走省事。”
言罷一頭扎進處所內,落個耳根清淨。
她這頭將行囊歸置好,沒留神背後被人一拍。
那書生攤主彎著一雙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蘇晉。”
早春時節,杏花綴滿枝頭,打落翹檐上。
翹檐下,書生雙眼如月,笑意要溢出來一般,雙手遞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雲笙,不巧,與兄台正是同科舉子。”
一見如故,一眼投緣,不知可否與兄台換帖乎?
蘇晉想起舊事,靠在後巷牆邊發怔。
晁清原該與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闈後,他父親辭世,他回鄉丁憂三年,今年重新科考,哪裡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頭像被拔了刺的蝟,毒芒全都收起來,輕飄飄掛到雲後頭去了。
周萍來後巷尋到蘇晉,約她一起回衙門。
蘇晉問:“你跟禮部都打聽明白了?”
周萍嘆一口氣:“左右傳臚唱臚都是那套規矩,再問也問不出甚麼,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麼不妥當的,再仔細計較不遲。”
午過得一個時辰空閑,劉義褚捧著茶杯,站在衙門口望天,余光裡掃到“打尖兒”回來的蘇晉,拼了命地遞眼色。
蘇晉會過意來,掉頭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門內傳來一聲呼喝,伴著聲兒出來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劉義褚口中的“孫老賊”,應天府丞孫印德。
孫印德日前假借辦案的名義,去輕煙坊廝混。今早趁著楊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來,原也是做賊心虛,正好下頭有人進言說蘇晉這兩日躲懶,心中大悅,想借著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漲漲自己的官威。
孫印德命衙差將蘇晉帶到退思堂外,冷聲道:“跪下。”一手接過下頭人遞來的茶,問道:“去哪兒了?”
蘇晉沒作聲,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話,這原是我的過錯,近幾日多有落第仕子鬧事,我放心不下,這才令蘇晉陪著,去貢士所看看一切可還妥當。”
孫印德翻了翻茶蓋,慢條斯理道:“本官問的是今日麼?”
蘇晉往地上磕了個頭,道:“回大人的話,下官日前去大理寺為失蹤的貢士登案,後因私事,在外逗留兩日余。”
為宮中殿下代寫策問的事是萬不能交代的,若叫他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著走,眼下只能認了這啞巴虧。
孫印德冷笑一聲:“私事?在朝為官辰進申出,是該你辦私事的時候?”頓了一下,吩咐道:“來人,給我拿張椅子。”
這是要坐下細審了。
頭頂層雲翻卷,霧蒙蒙一片,更往遠處已黑盡了,是急雨將至。
孫印德抬頭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廝將椅子安在廡檐下,一邊飲茶一邊道:“你以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甚麼私事?八成是尋到門路,去查你那位故舊的案子了吧。”
蘇晉道:“大人誤會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萬個膽,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還狡辯?”孫印德站起身,厲聲道:“來人給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頭硬,還是本官的——”
話未說完,當空一道驚雷劈下,照的整個退思堂一明一暗。
孫印德被這煌煌天威驚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虧,後半截兒話不由咽了回去。
劉義褚借機勸道:“孫大人,眼下已近未時,府尹大人約莫是快回衙門了,他若得知蘇晉這廝的惡行,必定還要再審一次,您連著數日在外頭辦案,不如先歇上一歇,您以為呢?”
應天府尹楊知畏雖是個三不開,但一向看重蘇晉,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勢必惹他不快。
被劉義褚點了醒,孫印德順杆往下爬,點頭道:“也是,本官這幾日為了手裡的案子,寢食不安,實是累了,這廝就交由楊府尹處置罷。”再抬頭往廊廡外一望,伴著方才一聲驚雷,豆大的雨點子已落下,又沉著臉皮道:“但罰仍是要罰的,且令他先在此處跪著,好生反思己過,等甚麼時候想明白了,再來回本官的話。”
蘇晉跪在風雨裡,渾身濕透,他既這麼說,應了就是。
孫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蘇晉,生平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若待會兒你叫這火閃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