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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妄

判官 木蘇裡 4061 2024-03-17 21:44

  

  “你……”

  不出來了?

  夏樵喃喃,心頭兀地一跳,終於明白蔔寧口中的“瘋”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伸向籠門的手縮了一下,下意識想要收回來,卻被聞時抓住朝前送了一下。

  “哥!”夏樵慌忙叫了一聲,但手掌已經碰到了一樣東西。

  ——那看起來是一片濕霧,跟山野林間隨處可見的霧氣一樣。他們甚至可以透過那片氤氳的淡藍色,看到鳥雀從樹枝間乍然驚起。

  可當夏樵碰到的時候,濕霧裡瞬間蔓延開金色裂紋,巨大而清晰。

  仿佛有一面碩大無朋的玻璃牆自始至終都矗立在這裡,上千年來有無數人從這裡經過,卻無人能看見。

  直到此時此刻,才第一次露出端倪。

  猛烈刺骨的氣流從裂縫中傾湧而出,強力摧折草木。

  夏樵猛地偏開臉,躲過足以撕裂皮膚的氣流,手掌在風的推力下劇烈顫抖。

  那些氣流帶著高山之巔特有的寒冷,順著他的手指結了霜,從指尖一直裹到了手腕。

  那本是極其痛苦的,但他卻在那種痛苦裡嘗到了一抹熟悉的滋味。

  就好像……魂歸故裡。

  他在那一刻聞到了最為清晰的枯焦血味,一如當年他代替聞時走出封印大陣所聞到的。

  這是夏樵和籠距離最近、牽系最深的時刻。也許正因為此,他忽然理解了聞時的決絕。

  不出來就不出來吧。夏樵心想:還有我呢,我陪著他們。

  傀不就該如此嗎?生來就站在傀主身側,永不離開。

  他以前不知道這些,現在開始明白也不算晚。

  可就在他翻手破開籠門,跟在聞時身後要踏進去的那一剎,有人不輕不重地推了他一把……

  夏樵近乎是茫然的。

  他下意識看向胸口那只手,一時間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只聽見巨大的風場在他耳邊尖嘯,而那股混雜著枯焦的血味倏地輕了。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籠外。

  由他破開的金色裂縫在另一種力量的作用下飛速彌合——

  籠門在關閉,而他被聞時推出來了。

  他都已經做好了必死的准備,卻被聞時推出了籠。

  “哥!!!”夏樵猛地一步上前,手指扒住一道裂縫,試著重新跟籠建立聯系。但他怎麼用力,都找不到之前的感覺。

  ……就好像那道聯系已經被切斷了。

  除了走進籠裡的聞時,他想不到第二個人能做到這點。

  聞時沒打算帶人。

  從始至終,聞時就沒打算帶別人進這個籠。

  意識到這一點的夏樵血液衝頭,心髒卻如墜冰窟。

  他驀地紅了眼睛,用盡力氣想要撕開籠門跟進去,手背和脖頸青筋都隆了起來:“哥你讓我進去!”

  “你別一個人啊!”夏樵在風裡說,聲音嘶啞:“你不能一個人!我是帶路的,你說好了讓我帶路的——”

  他聽見聞時的聲音從狹長裂縫裡傳出來,帶著山巔的風:“你帶完了,後面跟你無關。”

  “不是這樣——”夏樵急了,“哥!你別——我跟你一起進去。我得跟你一起!傀都是這樣,你——”

  “誰把你當傀。”聞時的嗓音湮沒在風聲的長嘯裡。

  可其實他並沒有走遠。

  夏樵看見他的背影筆直孤拔,穿過縫隙轉頭看過來,目光卻並沒有停留多久:“你也說了,你喊我哥。”

  所有裂縫在那一刻徹底彌合,山巔而來的凜冽風聲戛然而止。

  籠門關閉,夏樵手裡一輕,傾注的力道無處可去。他在慣性作用下踉蹌了好幾步,再抬頭時,四周只剩下最薄的霧。

  他茫茫然站著,再聽不見山音。

  ***

  籠外還未到早秋,籠裡卻已經是隆冬了。

  風比之前縫隙裡透出去的還要猛烈,吹刮起地上松散堆積的雪,打著旋兒撲過來。

  聞時就在雪裡迷了眼。

  從踏進籠裡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體內的靈相碎片在震動,和嗚嗚咽咽的風聲相融成片。

  或許是靈相牽動的緣故,又或許是這裡寒氣太重了,他垂著的左手手指連著心髒一陣抽痛。

  聞時偏開臉避讓著風雪,拇指捏著骨關節,從食指捏到無名指,發出哢哢輕響。又過了很久,那種僵硬的痛感才慢慢緩解。

  風雪太盛,四面皆是蒼白。

  他抬腳卻不知往哪裡走,最後憑借直覺邁了步。

  ……

  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冰寒徹骨是什麼感覺了。

  但這裡真的很冷。

  不只是冷,這裡的雪原一望八百裡,寂靜無聲。除了他,仿佛整個世間再沒有其他人。

  他身上是冷的,骨頭縫裡是疼的,靈相撞著空蕩蕩的軀殼。以至於生出了一種錯覺——他好像從始至終都被困在這裡……

  長途跋涉,從未有盡頭。

  他有點忘了自己從哪裡來了。

  不記得悶頭走了多久,也許三天,也許三年……聞時忽然聽到了撲簌簌的輕響,像積雪從高枝抖落。

  他怔然抬眼,看到了綿延向上的松林。

  那是他曾經很熟悉的地方,是松雲山的西坡。

  他其實不該意外的,甚至應該早有預料會在這裡看到松雲山。但當他走到山頂,穿過樹影看到那兩間屋子的時候,依然長久地怔在原地。

  可能是之前在雪裡走了太遠吧……

  所以這一瞬間,他才會恍然覺得自己終於回到了家。

  山上和山下仿佛是兩個世界。

  他來時白雪皚皚,山頂卻是個晴夜。

  天上彎月高懸,繁星萬點。

  他不知道這是何年何月,幾時幾分,只看到前面蒼松的枝椏上倚坐著一個人。

  那人長發束得一絲不苟,曲著一條腿,藍色的綁腰幾乎不見褶皺,白衣長長的下擺就順著樹枝垂落下來。他手指間纏繞著白色傀線,目光落在彎月上,不言不語。不知這樣看了多久。

  聞時愣了良久,忽然意識到……那是他自己。

  這其實是一幅極為怪異的場景——自己看著另一個自己。

  可當聞時看見樹上那道身影的時候,軀殼裡的靈相碎片跟著震蕩起來。他忽然有點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誰了。

  他好像剛剛闖進囹圄,又好像正坐在蒼松枝椏間,望著那道長鉤似的彎月。

  ……

  左手手指又猝然跳痛起來,連著心髒。聞時被疼痛扎得弓了一下身,掐著最難受的那個指關節,閉上了眼睛。

  他在慢慢緩解的痛意中,聽見不遠處的門扉“吱呀”響了一聲,沙沙的腳步聲不緊不慢,由遠及近,在身邊停下。

  聞時的呼吸也跟著停了。

  過了片刻,他聽見一道溫沉嗓音說:“一夜不睡,熬的哪門子鷹?”

  聞時驟然睜開眼,連手指牽連心髒的痛也忘了。

  他看見自己腰間束著藍色綁帶,白色長衣垂墜下去。腦後是古松粗壯的枝干,眼前是彎月。他茫然轉頭,看見那個披著紅色罩袍的人,正提著風燈,站在樹下望著他。

  塵不到……

  聞時動了一下嘴唇,卻沒能出聲。

  喉嚨裡一片干澀,就好像他很久沒沾過水了。只要一開口,字句就會哽在那裡。

  “怎麼只盯人不說話。”塵不到眸子裡映著風燈的光,“是做夢魘到了,還是不熬大鵬改熬我了?”

  他說著,抬起風燈照了左右。

  

  聞時在金翅大鵬收翅帶起的風裡輕眨了一下眼,這才開口道:“沒有。”

  他嗓音啞極了,但因為答句太短,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出來。

  “又是問三句答半句。我當初不該給你金翅大鵬,該給個八哥,還能教你學學舌。”塵不到半真不假地笑斥了一句。

  聞時喉結動了一下,嗓子終於不再干澀到說不出話。

  他胡亂補了一句:“沒有魘到。”

  “那就去睡覺。”塵不到朝身後的屋子偏了一下臉,衝聞時伸出手。

  聞時垂眸看著他的手,許久之後才伸手抓住,從松枝上落下來。

  可能是因為聞時自己的手僵硬如冰,便顯得握著他的手掌溫暖得出奇,就連手指上的尖銳疼痛都緩解了大半。

  塵不到原本只是借一把力,人落了地,便松開了手。

  包裹著的暖意瞬間撤離,聞時的手又是一冷。他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捏了一下最疼的手指,那處關節都僵硬得泛著青。

  或許是那一瞬間的僵硬像某種下意識的挽留,又或者是因為他的手真的太冷了。過了片刻,那片溫暖又重新握住了他。

  那人沒回頭,帶著他朝屋子那邊走:“怎麼這麼冷。總逗你說雪堆的,還當真了麼。”

  聞時看著對方高高的側影,裡衣雪白,紅袍披罩在肩上,還是那副風雨不侵的模樣。他忽然想不起自己為什麼來這裡了。

  ……

  他好像本就應該在這裡。

  “塵不到。”他開口叫了那人一聲。

  對方沒有立刻應聲,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低沉沉“嗯”了一聲,轉眸看向他:“叫我做什麼?”

  聞時沉默片刻道:“沒什麼。”

  只是明明每天都能看見你,卻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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